阿丁的“坏人”世界

　　□书评人 曹语凡

　　对于一位长篇小说家，如果你想了解他的作品，最好不要放过他的处女作。作家的第一部小说很少避开他的人生经验，这将会比他晚年的传记更真实。你会看到他师从于哪些名家，这些名家给予过他多大程度的文学影响。你还会看到作家对小说这门技艺有多少天赋。阿丁的长篇处女作《无尾狗》基本上体现了这些，读者还将会看到，阿丁在文学上不同于他同时代作家的“野心”。

　　主人公丁冬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人”， 大概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来自北方的乡下，后来成为一位小城市医院里的青年医生。阿丁并没有给这个叫丁冬的人一个具体形象。我们能想象的是，当他还是一个乡下少年时，他脾气执拗、爱憎分明、孤独。小说开始讲的是丁冬的舅舅死了，他恨这位“地主女婿、前大队会计、前乡长、前捉奸者”的舅舅。丁冬因为知道北方的一句农谚“正月不理头，理头死舅舅，”他跑到镇上的小理发店把头理了，换来舅舅家两位表哥的一顿狠揍。当父亲被一辆拉猪车撞死之后，他经常去父亲的坟头玩，陪他说话，吃别人送到坟头的祭品黄油蛋糕。在他最爱的姥姥、姥爷死去之后，他也独自默默地陪他们说话——这是一个多么孤独的童年。他的形象让人印象最深刻的一幕还包括他的童年伙伴冯臭子挨枪决的那天，他穿着“棉袄棉裤棉鞋棉帽，笨如狗熊，手攥一根冻挺了的油条”在雪地里跟着卡车奔跑的样子。那是冯臭子最爱吃的油条，而在冯臭子死后，他却生平仅有的一次占有了冯臭子怀孕的女人，以一个罪恶的行为为转折点，丁冬的童年在残酷中结束。而长大之后的丁冬，是一个欲望膨胀、利用女人攀爬地位的青年医生，不能不说是一个“坏人”。

　　抛开现实，就《无尾狗》这部小说展开的世界而论，丁冬成长为一个“坏人”还是值得深思的。从童年开始，他的身边不乏“坏人”老师，舅舅就不用再说了，偷情的父亲，不顾他还没长大就跑去再嫁的母亲，作为主要叙事者的丁冬对他们并无好感。大学校园里乌烟瘴气的气氛、医院院长、胖女孩刘满月的母亲……丁冬也毫不留情地对他们做了批判，以他手上的手术刀的方式剖析着他们的灵魂。而他的“好人”老师却是姥姥和姥爷，那位有着宽容的爱和博大胸怀的姥爷，就像一位老天使影响了他爱憎分明的性格。但姥爷一死，让丁冬过早地失去了这位“好人”老师，彻底成为一头迷途羔羊。

　　毫无疑问的是，《无尾狗》是一部文学作品，至少在主题上属于文学的，它没有连贯的故事，却有着刺人魂魄的主题。阿丁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在小说里对人性的善恶有着清晰的剖析。在此，我要说的是大多数作家会选择一个“好人”作为小说主人公，让“坏人”作为次要人物陪衬，即便这主人公不是英雄美女，至少品性上有人性的光辉。写好人往往也需要一些情怀，这种情怀往往最容易感动读者，博得他们的好感。而阿丁却偏要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舍去这种情怀，管你读者喜不喜欢，剑走偏锋，一路往危险的地方玩。我们也看到，在丁冬童年的部分，作家对他也是满怀了悲悯，但这种悲悯一点也没阻止他把长大之后的丁冬最真实的灵魂揭示于人。

　　不幸的是我本人也是一位写作者，按照马尔克斯的说法，小说家看一本书，总是喜欢把它当半导体拆得七零八落，然后再装回去。《无尾狗》用丁冬的童年生活和青年医生生活这两条线索交叉进行，而且这两条线索界限非常模糊，就像一个迷宫一样，一不小心你就不知道自己读到了哪儿。这种叙事方式最拿手的就是福克纳，整部小说拆散了，你就很难再装回去。然而这种方式往往能把主题不断地重复，就像音乐里的一段音符不断地回旋，让你没法不记住。

　　阿丁在《无尾狗》里从个体生命本身出发，探讨人性的善恶，是值得我们对这个日新月异文明的时代深思的。罪恶，不止源自大时代的环境，还包括人本身的作为。这种探讨方式，在阿丁同时代的作家中是鲜有的，至少很少作家冒险用一个“坏人”做主人公。小说确实没给世人留下多少情面，全书唯一的“小天使”丁冬的表姐施雅，就像阿丁做的一个实验一样，让她在人间结婚生子，变成一个妇人，但她却死在花心的税务局长老公的手上。“小天使”的人生就此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