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消费寄生行业遭遇退单潮

　　2012年12月4日，关于改进作风、密切与群众联系的“八项规定”出台，随后，一连串关于作风改进的“组合拳”接连发力，公款消费、铺张浪费等均在“组合拳”打击范围。

　　“八项规定”出台近两个月，已陆续有8个部委、约30个省份相继出台了落实“八项规定”的实施细则：河南省要求干部公务用餐“一律不超4个品种菜，一律不上酒”；贵州规定，对外接待工作用餐不超过45分钟；河北提出“各类专题会议不超过半天”，新疆“坚决反对讲排场、比阔气”……

　　这场席卷全国的“反腐从简”行动，带来的不仅仅是政治风气的改变。记者调查发现，一些对政府机关、事业单位依存度较高的行业，在本该迎来销售“旺季”的岁末，面临“极寒”。其中，以会务公司、盆花、白酒、星级酒店为代表的行业已深受波及：会务公司政府客源大量流失、北京盆花商贩普遍亏损，部分酒店的生意相比往年减半……

　　行业分析人士认为，随着这一系列新政策的持续推动，一些从前多寄生于三公消费之上的行业和企业将遇冷。在“新政”的持续发力下，这些行业若要求存，应适时“谋变”。

　　会务公司 “政策扇扇小风，我们重感冒了”

　　上星期，某会务公司的部门负责人陈丰（化名），代表部门给公司递交了2012年的工作总结，洋洋洒洒写了一两千字。“就是总结总结自己的过失、不足什么的，写了一大堆。可其实我真的只想写一句话：业绩不好不怪我，怪点儿太背，煮熟的鸭子都飞了。”

　　陈丰所在的会务公司，以承接大中型活动和会议策划为主营业务，因为客户约半数来自于政府机关和事业单位，因此订单向来不愁，口碑也不错。“我们公司在业界算小有知名度吧。”陈丰说。

　　2012年前三季度，公司生意依然顺风顺水。“虽然2012年整个经济不景气，很多生意做不下去，但是会务公司还是好一些，不管单位个体，搞活动搞庆典，面子上的排场总是要的。”

　　从前三季度的营业额来看，陈丰本以为像往年一样，2012年可以“善始善终”了。就在他盘算年底分红的时候，几个事先谈妥的订单却接连“流产”。

　　2012年10月下旬的某天，陈丰给驻京某部队的一位相关负责人打电话，沟通事先提交的活动策划方案。但对方告诉他，领导最新的意思是，这个活动“可能做不了了”。

　　按照陈丰的经验，领导说“可能做不了了”，那就是“肯定做不了了”。他愣住了，为了这张几十万的大型活动订单，他和手下的四人团队没日没夜赶了一个星期，做出了三套完整方案出来，中间数次往来讲演、公关维护，颇费心力。粗略估计，这笔交易达成后，净利润大概在10万元左右。

　　陈丰很快发现，这起“退单”事件并非偶然。

　　“后来一个国企，事先也打了招呼说过要搞活动的，再去问，也说不做了。”陈丰对新京报记者“吐槽”，从去年10月下旬到现在，本应是会务接待活动庆典的旺季，但公司手里来自政府机关、事业单位的订单一个都没有了，虽然仍有一部分来自私企和个人的订单，不过在见惯了政府机关“大手笔大场面”的陈丰看来，“不值一提”。

　　“为什么退订？这不是都响应号召嘛。”

　　陈丰说的这个“号召”，指的是2012年12月4日中央出台的关于改进工作作风，密切联系群众的“八项规定”。其中一项提出：精简会议活动，切实改进会风，严格控制以中央名义召开的各类全国性会议和举行的重大活动，不开泛泛部署工作和提要求的会，未经中央批准一律不出席各类剪彩、奠基活动和庆祝会、纪念会、表彰会、博览会、研讨会及各类论坛；提高会议实效，开短会、讲短话，力戒空话、套话。

　　陈丰认为，虽然政策并没有严格禁止举办庆典活动，未明确要求事业单位、国企也必须照此执行，但规定一出台，“比赛谁都争着积极，谁想当落后分子？”

　　除了陈丰所在的公司之外，他的一些业内同行也受到了影响。“虽然很多同行的政府客源没有我们多，但只要政府客源一来就是大生意，现在他们也是一样，这方面没订单。”

　　“我们做这生意的，也不卖楼房，平常很少关心什么政策。现在知道了，政策扇扇小风，我们就重感冒了。”陈丰说。

　　星级酒店 订单下降 部分酒店“要转型了”

　　1月10日，河南郑州市某高校教职工告诉记者，学院几年来定点在某五星级饭店举办的员工聚餐今年发生了改变，“改成普通饭店了。”

　　临近年关，酒店行业本该迎来企事业单位的“年会”旺季，但今年许多酒店的会议订单量急剧缩水，来自政府部门、事业单位甚至大型国企答谢会、团拜会、年会的“退单”现象在全国各地频发。

　　京城某知名酒楼，近期也正被客户退订所困扰。临近春节，多家单位突然取消了原定的年会、团拜会订单。“照现在的数字来看，数量下降约两成。”该酒店负责人称，有些订单是干脆取消的，一些没有取消的，也纷纷在规格上大幅度下调。

　　“要转型了”，一家五星级酒店宴会销售负责人对记者说，“我能想到的一个方向是，以后酒店行业的争夺战，可能得集中在婚庆市场上了。不能再指望从偶尔的政府会议活动中发大财了。”

　　一位不愿具名的酒店人士分析认为，“八项规定”“六项禁令”对酒店业的影响，要一分为二看待：对一些过去的大客户是政府、事业单位的酒店来说，影响一定是有的。对于并不依赖政府机关会议接待业务的酒店，受到的冲击就不会太大；不过，依赖政府机关会议接待的酒店，很多本身就属政府背景，自然会受到庇护。

　　“根据我的观察，依赖政府机关、事业单位会议接待的酒店，主要是在当地极具知名度的高星级酒店，还有就是政府自己投资建设的有关宾馆、饭店，比如各地的迎宾馆，一些度假山庄等。”他告诉新京报记者，“但这些地方政府自身投资建设的宾馆、饭店，怎么会让它亏损？所以也不在此次受影响之列。”

　　主要客户为私企和个人的酒店处之泰然。曼哈顿酒店管理有限公司首席运营官甘涌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表示，曼哈顿等一些国际连锁酒店多以商务接待为主，新规定对这些酒店的影响可以忽略不计。“具有盈利性质的单位占我们客源的绝大部分，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为跨国集团，举行每年例行的经销商会议，或者国际公司中国办事处，召开年会等等。从酒店的会议性质和会议客源上看，目前暂没受到明显的冲击。”

　　“我们酒店主要接待的都是商务散客，政府客人只占少数，所以暂时没有对我们营业额有什么影响。”五星级酒店华美达天禄武汉一负责人表示。

　　“八项规定”摘要

　　1要轻车简从、减少陪同、简化接待，不张贴悬挂标语横幅，不安排群众迎送，不铺设迎宾地毯，不摆放花草，不安排宴请。

　　2要精简会议活动，切实改进会风，严格控制以中央名义召开的各类全国性会议和举行的重大活动，不开泛泛部署工作和提要求的会，未经中央批准一律不出席各类剪彩、奠基活动和庆祝会、纪念会、表彰会、博览会、研讨会及各类论坛；提高会议实效，开短会、讲短话，力戒空话、套话。

　　3要精简文件简报，切实改进文风，没有实质内容、可发可不发的文件、简报一律不发。

　　4要规范出访活动，从外交工作大局需要出发合理安排出访活动，严格控制出访随行人员，严格按照规定乘坐交通工具，一般不安排中资机构、华侨华人、留学生代表等到机场迎送。

　　5要改进警卫工作，坚持有利于联系群众的原则，减少交通管制，一般情况下不得封路、不清场闭馆。

　　6要改进新闻报道，中央政治局同志出席会议和活动应根据工作需要、新闻价值、社会效果决定是否报道，进一步压缩报道的数量、字数、时长。

　　7要严格文稿发表，除中央统一安排外，个人不公开出版著作、讲话单行本，不发贺信、贺电，不题词、题字。

　　8要厉行勤俭节约，严格遵守廉洁从政有关规定，严格执行住房、车辆配备等有关工作和生活待遇的规定。

　　盆花市场 “赔惨了” 半数花商拟转让摊位

　　贾学兵（化名）是安隆花卉公司的主要负责人。安隆花卉是一家由遍布全国的连锁卖场和园艺店组成，面向政府机关、企事业单位做花卉盆景的终端租赁业务。在全国十几个主要城市设有分公司，他告诉记者，往年北京公司的效益名列前茅，每年固定营业额在300万左右，其中来自政府部门和事业单位的盆花租赁订单占60％以上。但自去年年底至今，他先后丢掉了数家重要客户的订单。

　　今年1月6日，记者见到贾学兵的时候，他刚刚接到了一个客户关于退订鲜花租摆的消息。贾学兵透露，这家客户是北京周边一个卫星城的区政府。退订的理由是“这个时候摆花影响不好。”另外，该政府部门负责人还告诉他，去年的十几万欠款，给不了了。

　　“我们跟政府部门打交道，没有预付款这一说，都是口头协议。讲究的是听话、先把事办好，然后人家才谈给钱的事。人家现在反悔变卦、欠账不给，我们也不敢得罪，以后还想跟人家做生意。”他说，“这次文风会风的政策铺开以后，不仅拿不出钱给你，以后肯定还要缩减开支的。”贾学兵考虑再三，没有讨要欠款，向公司申请给这十几万欠款做了坏账处理。

　　和政府部门做生意，即便面临无法对等谈判的劣势和被随意爽约的风险，但贾学兵依然对这些“贵客”充满着好感：“他有可能给你钱，有可能不给你钱，但是给钱的时候很爽快，不砍价。”

　　现在贾学兵有了一个新的指望。贾学兵告诉记者，欠款的政府相关人员向他透露，明年可以在别的生意上照顾照顾他。“他们说有一个新的行政大楼，那个大楼里的绿植租摆可以包给我做。”“不过楼还没盖，”他自言自语，“谁知道明年怎么样。”

　　贾学兵的公司算是花卉行业里的“大公司”。“小花商影响更大。”他说，“不信你去看看。”

　　1月7日，北京丰台区最大的花卉市场之一“花乡桥花卉市场”内，来自山东的王森一家四口人，像该市场内绝大多数花商一样，已经揣着手闲坐了一整天。“早上7点过来摆花，现在快收摊了，一个生意都没。”铺面前几百盘一品红摆成一片，花开正艳。“再好看，都是砸手里的。”王森说，仓库里还有几千盆，反正注定是卖不出去了，“你要是看得上，随便拿。”他对新京报记者说。

　　一品红是公认的会议专用花卉，以往在北京市场，这种花“不愁销路”。但今年“十一”过后，一品红“突然没人要了”。“后来才知道是出了个政策，以后开会不让摆花了。”

　　21岁的石家庄女孩赵涵在花乡桥鲜花市场已经做了三年生意，2009年，她和亲戚合伙包下一个十几平方米的铺面，开始售卖和租赁各类花卉，以会议活动用盆花为主。从2009年到2011年，大约每年都能有十几万的利润入账。赵涵觉得找对了生意门路。“虽然学没上成，挣得不比别人少。”

　　两个月前的一次遭遇让赵涵如堕冰窖。一个国企老客户要做庆典，打电话在赵涵家预订了5000盆会议用花，赵涵和亲戚得到客户的口头承诺后，立即向鲜花基地购买了5000盆鲜花，连夜装箱，直到天亮才将600多箱花卉准备停当。“这个时候突然说不要了。”赵涵说，“我们跟基地是一次性的交易，买走就是买走了，不存在退货这一说。每盆花9块钱，5000盆45000元，但因为是老客户，最后拉走了一部分，算下来，还是亏了将近4万块。”

　　走遍整个花乡桥花卉市场，随处可见闲坐闲聊的卖家，将近两个小时内，只看到一两家花商的摊位前有人询价，而超过半数的摊位都挂起了“转让”的牌子。一位花商扳起指头算起了数：“这一带总共有6个大花卉市场，不算零售商，一个市场3个展厅，一个展厅150户，一共有2000多户花商，据我估计现在大约有一半往外转让。”

　　花卉市场一位负责人告诉记者，自“八项规定”出台，市场对政府部门的会议租摆订单统统没有了，而企事业单位的订单也有超过一半的降幅。自去年底到今年初，市场商户对于政府和国企的大客户订单下滑幅度近七成。

　　和多位花商交谈的过程中，“转行”这个词被多次提及，但是王森45岁的妻子对此毫无热情。她两手是泥地修剪着水仙花的叶子，头也不抬地说：“转什么行？卖花卖了十几年了，我们这些人还能干啥？”

　　白酒行业 高档酒价量齐跌 白酒股“失宠”

　　今年1月25日上午，记者走进北京东城区某高档烟酒专营店，店主李东阳说，跟往年这个时候高档酒的供不应求相比，今年刚好反过来，“供大于求”。据他介绍，三天来他的店里只卖出一箱中档酒。

　　53度飞天茅台现在这价格已经是“低到不能再低了”，李东阳说，“批发价1200元/瓶管送货，以前你出2000多不一定拿得到货吧？52度五粮液，800元/瓶，这个价以往你敢想吗？”

　　“都没人来店里。卖点充值卡，一张赚1块钱，也是拉拉人气。”

　　酒商中生意差的并非李东阳一家。记者走访北京多家白酒门店发现，一些往年逢节必涨的高端白酒，今年价格均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下降，销量也出现大幅下滑。一名营业员告诉记者，往年的这个时候，总会有一些机关事业单位从他们店里购买高档白酒，但是今年直到现在，也没有看到高档白酒销售升温的迹象。“估计到春节都别想有多大的生意了。”

　　一家五粮液品牌专卖店的老板告诉新京报记者，往年每到此时正值销售旺季，“好的时候一个月200万营业额相当轻松。”而现在，虽然又到了理论上的销售“旺季”，但一个店月营业额能到100万就“相当困难”。

　　事实上，政策对白酒行业的影响，业内早有判断。去年12月5日，“八项规定”落地仅一天之后，来自券商红海投资主页上的一条预言就令一些股民奔走相告“大事不好”：“……八项规定预计将会使公务接待宴请大幅减少，高档白酒在公务接待宴请中占有一定的市场份额，此举无疑将使近期遭受塑化剂影响的白酒股雪上加霜！”今年1月22日，习近平总书记在中纪委全会上关于“坚持勤俭，坚决反对讲排场比阔气，抵制奢靡风气”的讲话一出，五粮液、老白干等高档酒盘应声下跌，贵州茅台跌幅更是一度接近4%。

　　分析人士认为，自去年国务院工作会议强调严格控制三公经费、禁止公款购买高档烟酒礼品后，白酒股在大盘的惨淡表现，已经可以说明，白酒股的“政治嗅觉”是相当敏锐的。

　　去年四季度，茅台和五粮液这两大高端白酒品牌在资本市场上相继显露出失宠的征兆：多年被基金捧为第一重仓股的贵州茅台，成为四季度基金减持幅度最大的股票，持股基金数由2012年三季度的237只减少至145只，持股占流通股比例也由12.16%下降到9.66%，减持市值约为100.71亿元；减持幅度第二的是五粮液，持股基金数由三季度的116只大幅缩减至28只，减持市值约为89.35亿元。

　　中投顾问食品行业研究员梁铭宣认为，因为国内政府部门是高端白酒的主要消费群体，如今“八项规定”及“禁酒令”限制的就是政府对白酒的需求，高端白酒的市场需求可能会严重不振。受此影响，A股市场中白酒股股价面临下行风险，茅台、五粮液及泸州老窖等高端白酒代表者的股价下滑不可避免。

　　有行业人士认为，对于“三公消费”相关行业来说，目前的政策，未尝不是一种良性的倒逼。“在这种长期持续，并且有可能越来越严厉的政策下，一些失去了‘三公’靠山的行业，要谋求自立，是时候考虑从服务于‘达官贵人’到服务于‘寻常百姓’的方向转型，否则难以生存。”

　　□新京报记者　张泉薇 北京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