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梁庄记(10)
那个年轻的三轮车夫脸上突然呈现的“羞耻”让我很难过。那红晕在他脸上持久地存留,仿佛一朵无法凋谢的花。他的背影也给我一个坚定的拒绝。
□梁鸿(学者)
连续几天去二嫂拉车的地方,彼此之间已经非常熟悉,也多了一些了解。那个戴着眼镜的老落魄书生根本没有上过学,是先天性弱视,说话粗俗直接得可爱,来西安拉车已经二十几年。我说起对他的第一印象,大家都哈哈大笑,一直取笑他。
在一片欢快的喧闹声中,他拉着装满货的拖轮进入了我的视线。一个年轻人,上身穿着紧身的黑色T恤,下身一件腰间有金属链的深蓝色牛仔裤,额前的头发挑染出一撮鲜亮的黄色,脚上穿着人字拖。铁架子上放着六个巨大的尼龙包,他像其他三轮车夫一样,一手抓着把手,弯着腰,胳膊上、脖颈上的青筋往外涨着,依稀看到脸上白皙的皮肤和散落在其间的鼓鼓的青春痘。那双穿着人字拖里的脚几乎脱出了鞋,一步步拼命吸住光滑的地面。
他突然看到我,看到我手里举着的相机,正在拍摄这群他也熟悉的没心没肺的、嬉笑的三轮车夫。他的脸刷地一下涨红了,好像突然被裸露在空旷的广场之中,被置于舞台之上。几乎是一种激愤、羞耻,他迅速扭过头,速度加快,腰弯得更低,往那一排排的货车缝隙里走。正在镜头前作怪大笑摆姿势的那位中年人朝他喊:“儿子,儿子,民中,过来,咱俩照个相。”这个叫民中的年轻人本能地略略停顿,朝他的父亲严厉地瞥了一眼,更快地走向大货车沉重而庞大的阴影。他的父亲一再喊他,他始终没有回头,也没有看我,只是倔强地往里面走,无比坚决地避开我的镜头和我的眼睛。他不愿和我对视,那一瞥而来的眼神似乎还包含着某种敌视。
这是三轮车队伍中少见的年轻人。那位父亲,指着孩子的背影,讪笑着对我说:“不知吃啥枪药了,就不和我说话。”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对这个年轻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我很想和他聊聊。可是,他根本不看我。我和他父辈的三轮车夫们聊得越开心,混得越熟,他离我越远。那倔强的脊背向我昭示着某种排斥,甚至是某种仇恨。我看着他和人谈价格,那涨红的脸,一起一伏的呼吸,充满着愤懑,一言不合,似乎就要吵起来,拳头就要过去。实际上,他单薄瘦弱,打架未必能赢。他低着头从我前面走过,那一撮黄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深深地低着头,不看我。
我把相机装进包里,假装和别人说话,好让他知道,我没有关注他。我没有再找他说话。
这个叫民中的年轻人,他恨梦幻商场,恨那梦幻的又与他无关的一切。他恨我,他一瞥而来的眼神,那仇恨,那隔膜,让我意识到我们之间无比宽阔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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