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感交集的旅程

　　张楚小说中的人物都窝窝囊囊，卑微、狭隘，在重滞的生活中艰难存在，很难表述自己，但却总有某种光亮穿越灰尘、岁月和偏见，照亮我们的眼睛。

　　□书评人 梁鸿

　　小说有两种写法，一种是破坏常识的书写，撕破人类的温情脉脉，让你看到那黑洞之深。读这样的小说，如同突遭重击，或虚无、悲观，或绝望、痛恨，之前种种知识和经验都变得混沌模糊，不可置信。人之常情如此不可靠，人生忽忽然如一场大阴谋，人性悚悚然是一场大恐怖，他人即地狱，遍布荆棘，无路可走。无情使然，残酷之至，可由此也展开大思考和大搏斗。另一种写法是常识内的写法，不脱离感情，不脱离人之常情，但细微之处又超出人之常情，阅读这样的小说，仿佛走过一段百感交集的旅程，五味杂陈，人性如此循环往复，反复无常难以捉摸，时而又单纯如水晶透亮，恶魔与天使，都融于一体。人，这单薄的小体格，竟然有如此大的容量，如此大的浑噩，和如此大的爱恨交织。

　　这两类写法，往往前者容易讨好，因为它想象了人类存在的极致性，超越庸常的生活，直抵那最不可知的最深处，如利刃刺破一切既成的“常识”；后者则容易滑入小温情，小曲折和小风情。但如果能够均衡地把握这人的失衡处及这失衡背后的复杂，则较前者会更胜一筹。虽然至今为止，我们还没有看到两者高下。

　　张楚正属于后一种写作。他的小说有一种无赖的天真和掩藏很深的世故。你要是见过他，你会看到，这个凤眼修眉的高大男生有一颗少年的心和老年的智识，孤寂，通透，但不是走向冷傲和弃绝，而是反过来向这个世界寻找爱，要求爱。就像他的小说，寂寞、无奈，又透着纯真和细腻，传递出一丝丝烟火味的美。他感受到生活与人性之间复杂的纠缠，但他不要孤绝，他要这尘世的苦味、酸甜和种种滋味。所以，他的小说腾挪得很艰难，细致得很辛苦，耐心异常。因这耐心的讲述，耐心的生活，耐心的行走（这耐心与外界的匆促、粗暴的干涉形成参差的美学的存在），我们看到了他的爱和执著，看到这个世界不可思议的存在处。小说由此呈现出它的魅力，一个混沌难懂的人的世界被打开了。

　　张楚小说中的人物都窝窝囊囊，卑微、狭隘，在重滞的生活中艰难存在，很难表述自己，但却总有某种光亮穿越灰尘、岁月和偏见，照亮我们的眼睛，《樱桃》《大象》《梁夏》《七根孔雀羽毛》《小情事》都有这样的厚实和朦胧的亮光。《七根孔雀羽毛》写的是杀人案件，但却不事先张扬，而是一点点地铺排出来。人生总是在侧面展现出狰狞的面目。是的，侧面，不正面强攻，畏畏缩缩，让人不易觉察，一旦找到你，却置你于死地。爱却从来都是弱小短命，存留不住。

　　不轻易命名，不轻易决绝，不轻易判断。张楚试图去重新穿越那“呆滞的、麻木的、无望的”世界，去探究这世界的背后，有怎样的无言的河在缓慢流动。人生就是一场百感交集的旅程，那永恒的终点虽一眼可望，但时间却是一点一滴地走过去，铸就这百态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