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堂吉诃德

　　【吐小食核】

　　□鲍鲸鲸（作家、编剧）

　　快离开日本的前几天，换了家酒店。酒店旁边有一个非常大的24小时营业的超市，叫做堂吉诃德。

　　名字怪怪的，但不会比这个超市的实质更怪。一共两层的卖场里，塞满了密密麻麻的东西，堆放得歪七扭八，什么都卖：二手的LV手袋，廉价的女高中生校服、成人用品、家用电器……统统挤在不算大的空间里，满得快要溢出来，广告单贴得满场都是，超大号字体写着价格，数字齐刷刷地张着嘴大喊：买我！买我！就是这么一个类似于金五星批发市场一样的地方。只要一走进去，即使是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世界生存模式的人（比如我），也会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想：这么多东西被制造出来，然后人们纷纷把它们买走，新的商品重新挤满这个空间，永远没有空闲。这么一想，都让我不好意思起来：要不就去买！要不就来卖！不要站在这里发呆！

　　离开日本的前一天，深夜还是睡不着，就去了这家超市。凌晨1点，店里客人不多，残存的几个，也都是像我一样的家伙，没什么目的的在各个货架中乱逛，一副被失眠打败的委屈相。我仔细摸了摸几只二手的Tiffany戒指，尺码都和我的手指不合适，曾经的主人是什么样子？转到家电区，用当作展示品的加湿器熏了熏鼻子，年轻的男孩店员正埋头一箱接着一箱的从楼下搬货物上来，每次经过我的时候，都要重复一遍“扣卖那塞”。现在正是樱花季，玩具区摆满了赏樱时用的玩乐道具：假发、头套……全都是中国制造。

　　店里白色的日光灯催得人有点儿想睡，正准备离开时，店里循环播放的广告，突然让我站住了脚。

　　先是一段日文的，说了半天之后，播放起了中文版：亲爱的中国客人，您好！欢迎光临堂吉诃德超市。现在，我们日本正在经历一场严重的经济危机，想必身处此地的您，也感受到了吧？您独自在异乡，一定会更加辛苦。我们堂吉诃德超市同样面临着经营的压力，但是，为了让您有积极生活的动力，我们依然会为您提供廉价的商品。请没有压力地购买我们的商品，为了明天，充满元气地战斗吧！

　　是一段这样的广告。接下来又播放了一段韩文版，然后又是日文。三段式，不停循环。

　　我听着这段广告，重新打量四周。药妆区，一个年轻的中国女孩拿着一张长长的代购单，嘴里念念有词的找着商品，看样子，应该是位留学生吧。她从我身边经过时，我俩相互笑笑：中国人？中国人。然后便擦肩而过了。

　　一直在搬箱子的男店员，终于完成了工作，肩膀挺了起来，看到我，却又重新躬下身子打招呼：扣卖那塞。

　　结账时，排在我前面的中年男人，全身的黑西服，一脸铁血的表情，肃杀极了。但他的购物框里，却装着一个艳粉色的搞笑赏樱假发。是准备戴着它，和家人一起赏樱花的吧？

　　我踏着广告声走出店铺，身后的广播大声说着：为了明天，充满元气地战斗吧！

　　路口一阵人声，一群刚喝过酒的上班族在送上司上车，出租车开走前，下属们全体鞠躬目送，齐刷刷弯下的背影。出租车开走，大家站直，一哄而散。

　　只有一个人，站在路口暂时没走，挺起身躯后，他漫无目的地抬头看了看。我也随着他抬头看了看。为了什么低下头，又为了什么抬头看。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堂吉诃德吧？和那个看不见的怪物作战。

　　深夜的银座街头，只有施工警示灯不知疲倦地闪烁着。

　　也许那个看不见的怪物，就叫做“为了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