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梁庄记(35)
光亮叔住的这一部分都是低矮的趴趴房。另一边是崭新的楼房,万家窝子的居民大多搬到那边居住了。这万家窝子已经被光亮叔们塑造为另一个梁庄。
这村落里最后的房屋,像世上最后的房屋一样寂寞。
□梁鸿(学者)
几天时间,我把这万家窝子也转熟了。
傍晚七点半左右,万家窝子完全黑了。我们去工厂门口转悠,工人三三两两从工厂出来。有的骑着自行车、电动车一闪而过,有的借着昏暗的街灯在路边菜摊买菜。光亮叔跟大家打着招呼,然后,不时地把我拉过去,说这是李坡的谁谁谁,他姨家是咱梁庄的;这是胡寨的谁谁谁,他姑夫是咱们梁庄的;这又是谁谁的什么什么。都是穰县老乡,大家好奇、惊喜地和我打招呼,有的热情地邀我去他家坐坐。过去之后,光亮叔会说,就是他,那年兄弟吵架,失手把他兄弟戳死,坐了好多年牢。那个案子轰动很大。在想象中是一个土匪式强悍的人物,没想到,竟然只是一个瘦弱的中年人。就是他,在这里混个女的,他老婆来骂过多少次,今年那个女的自己走了,回家结婚了。这万家窝子已经被光亮叔们塑造为另一个梁庄。
晚饭后,丽婶在一旁给我使眼色,让我到院子里去。出来后,她悄声对我说,走,咱们到你瘫子舅那儿去。
瘫子舅舅在看电视,为了配合舅母她们,他把电视调成了无声,只有颜色在他脸上闪烁着。几位中年妇女,围在小桌子旁,头挨着头,正专心地唱赞美诗。她们唱得走腔撇调,悲苦异常,有河南豫剧苦情戏的味道。这几位中年农村妇女拍着手,在暗淡的灯光下,专注地看着歌词,唱着歌,向上帝祈求安慰和体贴,希望“忧愁变喜乐,患难得安宁”。我的瘫子舅舅,他庞大的身体坐在轮椅上,如一个被囚禁的巨人,默默地垂着头。在赞美诗的歌声中,他睡着了。
唱完歌,已经是十点多钟。遥远的城市朦胧的光,把这村庄衬得更加黑暗、寂寞和安静。
这村落里最后的房屋,像世上最后的房屋一样寂寞。
想起小柱,想起那些我不认识的死在异乡的穰县老乡,觉得悲伤,但又自然。在这里住着的人们在经受着和梁庄相同的命运,不只是分离、思念和死亡,而是家园的丧失。这丧失是如此自然,随着时间一点点剥落,没有丝毫觉察,但一经外部眼光的审视,这几近分崩离析的生存立即呈现出它的残酷。
光亮哥、瘫子舅和传有他们,今年春节都不打算回家。大年三十那一天,光亮叔肯定会骑着他的摩托车,带着丽婶和阳阳,“突突突”地开三十里地去传有家走亲戚,因为阳阳认给他们做干儿子,干亲是要在年三十那天走的。然后,他们喝啊,吃啊,聊啊,聊什么呢?聊梁庄。那个他们必须要回去的,也巴不得回去的,但是又不愿回去的、也回不去的家。
更多详细新闻请浏览新京报网 www.bjnews.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