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潜规则，是所望之事的实底

　　【文事】

　　□朱桂英

　　有几个朋友，是传说中的青椒（大学青年教师），性情温柔，纯良安静，但是只要谈起大学，立刻脑后生火，语言泼辣彪悍，眼里幽怨不绝。他们会不时地制造“午夜吐槽”，零点时分猛然现身网络，把他们在日常生活里永远不会用的国骂送给大学职称评定制度、论文制度、课程设计等等。急促地大义凛然一番，立即消失无踪影。不出意外，理由统统是：备课去了。

　　无论如何，上课是快乐的，学生是可爱的，午夜吐槽不妨碍我的青椒朋友于次日一腔温柔地进教室。对大学失望，但从不对学生失望；因工作疲倦，但教育始终美好。于是，他们拥有了自己的潜规则，黑夜时升起的怨怼，在黑夜灰飞烟灭；白日里执着的希望，在白日里馥郁灿烂。似乎学生这个群体不属于他们口中一直批判的“大学”；就如，他们在大学的教职工作是一回事，教育则是另一回事。

　　这样的分裂，对于他们而言，既是一种必须承受的负重，又是一种庇护，可以把期望与理想收拾进不在现实的那个世界里。我猜他们舍不得对学生的失望，就像舍不得对未来的失望一样。之所以写我的青椒朋友，是因为越来越相信，教育是一种特殊的病，让人容易变得煽情，在粗粝的现实与逼仄的生活之外，竟然还能明明地看到所望之事的实底，未见之事的确据，故而还有力气抒情。青椒如此，老椒也是如此。接下去要讲的，正是一个老椒的故事。

　　老椒高全喜，是北京航空航天大学高等研究院院长，没有青椒那种生存压力，重要的是以恢宏之势建自己的学术国度。高先生也是性情温和的人，他温文尔雅地拒绝了我几次约稿邀请，并温文尔雅地致歉，原因是太忙了。近来才知道，让他忙得焦头烂额的，正是他的学生，他想建设一个更好的教育环境，让孩子们好好成长，具体是怎样的环境，他未得以说明，反正就是孩子们能在此成为更好的人，比如，不那么狭隘，不那么急功近利，不那么浮躁，不那么容易对世界丧失好奇心，不那么容易停止自我完善等等。

　　让周围的青椒们一起研制通识课，组织外校学者上经典阅读课，给学生多一些出国留学的机会……老椒高全喜忙得不亦乐乎。他和同事们专门为孩子们的阅读生活设立了博雅读书奖，且设有对学生而言不菲的奖金以及颇为隆重的颁奖仪式。高先生强调仪式感，说是要学生从中感觉到，不能轻慢了阅读。也正是他对仪式感的追求，使得我作为《书评周刊》的编辑，有幸和香港中文大学的周保松老师等一起参加了他们的颁奖仪式。

　　被称为学术帝的周保松，也是一枚拥有自己潜规则的青椒，他有言曰“一所真正伟大的大学，不在于高楼，不在于大师，而在于学生，在于是否有能力培养出具独立精神和自由意识的知识人。”好不容易来一次北京，他在北京市区一所大学和学生讨论了三个小时的罗尔斯，又赶到北航在沙河的校区谈阅读，和学生们聊天上了瘾，未来得及吃晚饭。高先生自己接送嘉宾，也未来得及吃饭。

　　博雅读书奖的颁奖仪式，果然很是庄重，书评文章提前成集刊印，评委们撰写的授奖辞，学生现场的答谢辞，相互辉映。我和周保松老师很感慨，现场那些孩子的思考的敏锐与宽广、表达的自信与从容，都在我们意料之外。其中一位获奖的男生，写的是关于《旧制度与大革命》的解读，与我们书评周刊其中一期的专题相同，读来不比我们的专题逊色。这孩子轻轻跳上颁奖台，笑容灿烂，第一句话就是感谢带自己读书的老师。台下的老椒和青椒们便都一起笑容灿烂起来。

　　颁奖结束后，高先生累得瘫坐在休息室里的沙发里，抓着面包往嘴里塞，但就这时还不忘抒情：“哎，已经好久没好好写文章了，但是，看到这些孩子们在成长起来，真是高兴呀。每个学生，都能好好地成长起来，多么令人欣慰啊。”周保松老师则在一边吃饼干，不住地点头。

　　就在我准备结束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的一个青椒朋友又执行了一次潜规则：一个有近20年教龄，比我大十几岁的同事拦住我，问我今年是否和他竞争副教授。他很委屈，因为他居然要和新毕业的博士使用同一个标准。焦虑和气愤转了一个弯变成颓唐，当我坐在花坛边发呆时，一个学生走过来问好。只一瞬间，我就换上了开朗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