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拐李

　　■ 旧时人物（8）

　　□羽戈（青年学者）

　　三老爷之外，奶奶最常说铁拐李。

　　别误会，奶奶不是说八仙过海。这个铁拐李，是凡夫俗子。

　　他姓李，陕西人，本是农夫，被迫从军，中途转投冯玉祥，1930年参加中原大战，随孙连仲打到了安徽亳州一带，撤退时腿部受伤，被遗于野。正巧三老爷到那边贩粮食，回程路上撞见了已陷入昏迷的他，救回家乡。三老爷原想，等治好了伤，便打发他回去，不料这伤终究未能痊愈，他从此瘸了一条腿，镇上人都喊他“铁拐李”。他出身行伍，讲究忠义，为报救命之恩，一定要留下服侍三老爷，再说，他也无处可去。

　　三老爷犹豫半晌，终难冷却心肠，赶走一个残废之人，最后与大老爷商量，让铁拐李留在了胡家，守门兼打更，工钱他出。

　　这么一来，平安镇上的孩子有福了。他们从未听过像铁拐李这样怪异的口音，更难得一见像他这样浑身写满了故事的人物，就连他的瘸腿，都沦为孩子们的模仿对象与成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闲人私下议论，铁拐李在军中并非他所称的班副，而是火头兵；那条腿，亦非冲锋陷阵而中枪，而是逃跑之时被击中，不然伤疤怎会烙在腿肚子呢。好在铁拐李秉性忠厚，从不计较这些闲话，倘被他听到，只是憨憨一笑，两条深刻的法令纹隐藏了无可名状的凄凉。

　　铁拐李与三老爷的关系，名为主仆，实则三老爷敬他如宾，他敬三老爷如父。有一回土匪打劫平安镇，镇上人事先得到口信，逃奔一空，藏在芦苇荡里的三老爷惦念书房，怕土匪放火，铁拐李说：我回去看看。一去不返。等胡家一行回到平安镇，见书房、宅院都完好无损，铁拐李倚在门口，肩膀鲜血直流。原来他回到镇上，主动约土匪头子比刀，若赢了，土匪便不能动胡家分毫。他使出搏命的招数，挨了一刀，却趁势将匕首横在土匪头子的咽喉之上。盗亦有道，对方见他留情，拱手而退。

　　1944年，三老爷自焚那晚，铁拐李正进城打探消息。等他回来，三老爷与书房俱归尘土，他哭了三天，决定回乡，却被大老爷和二老爷留住了。铁拐李饭量大，一人能吃二人的饭食，然而他有两项手艺，会做臭豆腐，会酿酒。这便构成了贪吃的大老爷与贪杯的二老爷挽留他的最大理由。

　　奶奶说，铁拐李的桃花酿，与桃花无关，而是一种药酒，用虎骨、鳖甲、枸杞等泡制，色呈淡红，艳如桃花，故名桃花酿，可治风湿。

　　1949年后，铁拐李执意回乡，无人挽留得住。他白天到三老爷坟前磕头，夜里便渺无踪影。

　　桃花酿从此失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