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新闻生涯里,可能再也碰不到一个采访对象,如此赤裸裸地去谈论官员的利益、送礼、高利贷等潜规则。
他常常说的一句话是,“我犯法了吗?”
我帮别人办事,他愿意给我1700万,我犯法了吗?
“送我一辆车子,“他就是送我一辆飞机,我犯法了吗?”
玩空盆变蛇,我收钱了吗?我没收钱能叫诈骗吗?
他会详细地告诉我,如何运作高利贷才能不犯法。在他看来,只要不犯法,谁能管得着呢。
我从最初的震惊到慢慢地适应他说话和思维的方式。有些瞬间,我会迷惑,我真的是生活在2013年吗?
第一回合:大师的嘱托
很多人问我,大师为什么会愿意接受采访?
其实过程顺利得不可置信。
之前,我联系了当地媒体同行。她为难地跟我说,大师已经十几年不接受媒体采访了,“他很低调”。后来,我在微信上找到一个他的熟人,希望能转达。他把我的私信给大师看,大师最终还是拒绝了。
所以,当我跑到芦溪县城他的王府前时,几乎是抱着无论如何今天是见不到大师的心情敲门的。
结果我说明来意,再加上大师之前的印象,门房通报了一声,轻松进入。
穿过院子进了别墅,我突然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浩大金黄的山洞。
6、7米挑高的天花板,金色的水晶灯长长地掉下来。大师颇有威严地坐在客厅的椅子上,背后是一个金色的玻璃壁。
王林穿一身黑,紧身T恤,黑色腰带带铆钉和金属鹰头。之前见过王林的视频,见面觉得他似乎从90年代的视频穿越而来。有一种夸张的老式派头。
来回交锋几句。立刻感觉到王林早有准备。
第一次见面,他强调的有两点。一,我王大师扶危济困,慈善不知道做了多少。第二,我一辈子交朋结友,大方大气。
他对我说,你主要写这两点就好了。
对于他的空盆变蛇,他的回答让我吃惊。这个曾经在资料上被吹得神乎其神、安身立命的东西,他居然自己定义为民间传统杂耍。
我当时想,不知道哪位媒体高人给他出了这个主意。这算是自断其臂:我都说是杂耍了,你还能说我骗人?
我追了一句,杂耍意味着这不是真的?
他扫了一眼过来,“不要深究了。信就信,不信就拉倒”。
随后他以一个果决的手势表示不要再探讨此事。王林很善于用他的不耐烦来截住别人的话头。
但王林是易怒的。当我提到了司马南和质疑的时候,之前理性的王林消失了。
从他跺得地板山响,大吼几声打了一套拳开始,他开始偏离了之前的轨道。
70张绿卡和种种神迹就是这时候说出来的。随后炫耀像洪水开闸一样不可收拾。
他常用的开头是,“我王大师行走江湖几十年”。
他带着我去看他两层楼的合影。看到重要人物,指导我如何全角度地拍摄。常常伴随一句话,“这假的了吗?”
第一次见他,以他最终语重心长的话结局,“把这些照片登出来给他们看看”。
不屑地补了一句,他司马南见过谁?
第二回合:大师的“杂耍”
第一次见面之后,我知道和大师干聊很难聊出东西来。对大师了解太少,气场全部偏向他那一半。而大师往往是车轱辘话一遍遍重复。
只有有更多的信息点才可以和他对话。
我发现了一些反对者的信息。这才知道怎么能和大师进行信息量丰富的聊天。
第二次见大师,心里有了一些底。
少了第一次的陌生感,又有其他记者过来,王林更活跃了一点。
在大师家中的感觉,这是一个物质极大丰富的世界。所有的地方都塞满了东西。高贵的太师椅下面居然塞满了西瓜。而桌子上摆满了十几种吃的。吃饭的饭桌上有满满一大筐鸡蛋。
这种堆放让我觉得有点奇怪。后来偶尔在网络上搜到曾经有两个人冒充王林徒弟来诈骗,被一个魔术师识破。其中一个疑点就说到,两个人变东西时桌子上堆满了东西,其实是障眼法。
不知道大师是不是这样。但聊了一会,大师突然站起来,要给我们变葡萄。手里两颗葡萄,冲着一个金色的盘子一扔,没了。是瞬间的事情。然后王林拉开裤脚,两颗葡萄稳稳地塞在袜子里。
大师兴起,让我隔他几步远,说可以隔空敲背。他严肃地看着我,“你等会儿会感到两下重重的锤击”。
我把头发撩起来等着。大师一会儿说头发没撩好,一会儿又比划方位。
在大师离开我之前,我能感到他用手指敲了我两下。随后大师开始运功,问我你感觉到敲击了吗?感觉到了吗?
我心想,那是你之前敲的好不好。
我说,感觉到了。大师很满意。他凑近了冲着我的胳膊发功,“感觉到热了吗?”
毫无感觉。
我说对。旁边的人张大嘴巴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我突然有想爆笑的感觉。
这个世界太魔幻了。为了进一步采访,我也成了托儿了。
实际上在大师家里,每天进进出出各色人等。一般到他家中都会恭恭敬敬。我记得大师之前说,“我说太烦,下次让民政局局长到我家来你们问”。
果然民政局局长第二次就坐在那里。
大师心情很好。于是,采访进行到了纠纷核实阶段。包括我之前了解的高利贷的信息等等。大师都痛快地承认。
在他看来,这些都不犯法。听他说起几千万,就像我们说起几千块钱。他还主动出示了自己的证据。看看资金往来都是百万千万计。
第三回合:
官员的交情
又是两天核实更多的信息,第三次去见王林。
这一次主要谈官员。之前他会很笼统地提到官员和他的交情。或者展示和外国政要的合影。很少具体说到某个官员。
那天大师兴致很高。他提起自己会讲英语。然后用英语来讲他如何点菜。虽然都是单个一个词一个词,但还可以听出来是英语。
他高兴地说起,虽然会讲英语但不认识字。为了掩饰这一点,他拿报纸的时候小心翼翼,看着浓黑大字的应该朝上,就拿起来装模作样地看。旁边的人一走,他再放下来。
后来又讲了他到日本如何买东西都不用钱,所有的人都认识他。“米西米西”他竖起大拇指。
讲官员,他讲到了原江西省政协副主席宋晨光。“好朋友”他说,即使他被判死刑也是好朋友。
讲刘志军。没有见过这么拼命工作的人。“一天睡不了几小时”。他愤愤不平,说他玩女人,他哪里有时间?
讲到自己的人脉、如何去运转,对项目的把控力。
和第一次一样,他其实是愿意去展示自己的能量。那句我什么项目办不下来,一挑眉毛,双手把外套往后一扔,眼神都不错地看着你的反应。
出门留吃饭,拒绝。他着急了,说你们知道吗?多少人来我这吃顿饭要回去说几十年,你们还不吃!
稿子发表后,我接到了他的电话。我能想象到他的愤怒。接电话前深吸了一口气。
在几句“乱写”、“收钱报道”之类的话之后,我辩解说,我没乱写,也没有收任何人的钱。话音未落,大师说了句,我告诉你,你不得好死。
接下来一句,“你全家不得好死”。这句话有点不能忍了,我就把电话挂了。
挂电话后,我想到王林曾经跟我讲过一个故事。他有一次去宁波见到一群官员。他指着其中的一个官员说,30天之内你全家必有牢狱之灾。
当时这个官员不屑一顾。不久官员的家人被抓。王林说,这个官员抱着电话痛哭向他求助,大师没有理他。不到30天,官员也进了监狱。
我仔细想了想,第一大师没有给我指定期限。第二,像我这种无名小卒,日子太过平淡,大师的心理暗示很难找到一个着力点。
于是我只好安心地不屑一顾了。
□张寒(新京报首席记者,7月22日发表《隐秘“大师”王林的金钱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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