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06:评论周刊·记者手记
 
前一天  后一天

数字版首页 > 第B06:评论周刊·记者手记
下一篇

呼吸是根扁担,挂着贫穷和死亡

2013年09月14日 星期六 新京报
分享:

  ■ 记者手记

  因为激烈的维权方式,早在4年前的2009年,我就知道了导子乡尘肺病人群体。

  当年夏天,他们把深圳市职业病防治院院长揪到了市政府门口。后来他们获得了7万到299800元不等的赔偿。

  这个在维护稳定背景下出台的赔偿方案,以大部分资金由政府“买单”的形式得以解决。在国内尘肺病人维权的案例中鲜见。

  依据相关法律规定,农民工患职业病能否得到赔偿的关键,在于能否拿到职业病诊断或鉴定证明,而做职业病鉴定必须先有确认的劳动关系存在。绝大多数尘肺病人因为没有签订劳务合同,一旦出事,只能自认倒霉。

  导子乡尘肺病人一度被称为“幸运者”。

  4年后,“幸运者们”过得怎么样,是我选择去导子乡的初衷。

  死亡算是解脱

  事实证明,他们过得很不好。

  一个基本常识是,活着意味着希望;人死了,不再有任何改变的可能。在导子乡的尘肺病人们看来,恰恰相反。

  多位活着的病人说,他们渴望早点死去,不再花费更多的医疗费用,留点钱给孩子读书。或许改变能在下一代身上出现。我能从语气中感觉到,他们是认真的。

  活着的女人们,毫无保留地讲述丈夫或者儿子的死亡。

  我印象很深的一个场景是,8月25日的黄昏,邓满凤弓起腰,张大嘴巴,学丈夫徐作青大口喘气,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12岁的女儿和10岁的儿子站在旁边,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们年纪还小,小到不懂得悲伤。

  尘肺病人徐作青,死于今年8月3日。没有哭诉。邓满凤说,在导子乡,尘肺病和死亡,她毫不陌生。对于丈夫来说,死亡,算是解脱。

  这个位于湖南耒阳市东北部的偏僻乡镇,与徐作青一样患病的人有102个,加上隔壁的三都镇、沙明乡、大市乡、东湖圩乡4个乡镇,共计119人。他们曾集体南下深圳做风钻工——一种长期与粉尘接触的工种,并在2009年被一同认定为尘肺病人。不完全统计,目前已故55人。总是提到绝望的人,反而是生者。

  导子乡党委委员李国强说,绝大多数尘肺患者是家庭的顶梁柱。他们患病后,一方面家庭丧失劳动力,另一方面治疗费高昂,让家庭倾家荡产。尘肺病人王平现在没有一分钱。“政府的政策好,我们都入了新农合,住院费用可以报销70%。但问题是,入院的钱都没有,怎么去报销?”王平的哥哥王满平说。

  贫穷、病痛的折磨、死亡的阴影和未尽的责任,总是让活着的尘肺病人陷入恐慌。

  上有年老的父母,下有未成年的儿女,病情正在恶化的曹斌总是想到负债累累的现实;同患尘肺病的哥哥和弟弟死前,不能说话,拼命喘气,大小便失禁,他害怕将以这样一种没有尊严的方式死去。他频繁想到自杀——这是他的哥哥和弟弟选择解脱的方式。

  在55个已故者中,有9个人自杀。

  他们的孩子没人再做风钻工

  我特别认同编辑的一句话:尘肺病作为粗放式发展背景下出现的社会问题,导子乡尘肺病人的故事,是时代的缩影。快速城市化、漂亮的GDP数字的背后,埋藏着这样的现实和困局。

  多年之后,“深圳速度缔造者”之一的曹斌再次来到这里。这座城市不再是记忆中的山坡、工地和瓦房;变得高楼林立,灯红酒绿。他多次迷路。

  采访中,我被问到最多的一个问题是:能不能让政府再帮帮我们?理论上,按照当初的一次性赔偿协议,没有人再为他们负责。

  不识字的邓满凤说:我们谁都不怨,这就是农村人的命。

  现在,他们的孩子仍然要面对贫瘠的土地和现实窘境,像父辈一样,他们南下广东打工。好在,没人再做风钻工。

  这是一个悲剧的逻辑:农民怀着打工致富的梦想,远离乡土,希望通过汗水结束贫穷;却因病返乡,为治病花光打工攒下的所有积蓄,甚至四处借债。他们的家庭重回贫穷状态。

  呼吸像是一根扁担,自由呼吸的时候,两头挂着贫穷;无法自主呼吸时,一头挂着贫穷,一头挂着死亡。

  □周清树(新京报深度报道部记者,9月5日发表《一个“尘肺乡”的呼吸之痛》)

更多详细新闻请浏览新京报网 www.bjnews.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