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谋子身边的日子（下）

　　【光影散记】

　　□白睿文（美国学者）

　　在老谋子身边的日子里，有不少难忘的回忆。美国导演协会给他颁奖，办了个隆重的典礼，而整个过程中，我都夹在昆汀·塔伦蒂诺和张艺谋两位大导演之间翻译。那三个多小时的交谈就像一场电影大师讲座，虽然我当天的身份是口译，兼作电影学者的我就像个受宠若惊的孩子，受益匪浅。还有那次为《光影言语》一书所做的访谈，大概是整本书最随意自然的一个访问。当时张艺谋来美为《满城尽带黄金甲》做宣传，发行公司把时间排得满满的，只有午餐时间有点空当，我们就一边用餐一边聊天，在场的还有资深制片人江志强先生。

　　与张导共同参与的宣传活动和访问那么多，我们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shorthand（速记式的沟通方式）。外国记者提的问题都是大同小异，张导就用套话的方式来答复，没多久那些套话我也背得够熟，导演不开口我也可以替他回答。时间久了，我渐渐地了解张导对什么样的问题有兴趣，知道他对不同题目的立场和视角，这对我预备自己的访谈有极大的帮助。

　　合作那么久，当然也有一些奇怪的经验。

　　有一次，跟张导一起去洛杉矶比佛利山参加一个电影颁奖典礼，那次《十面埋伏》被提名最佳外语片，而同一届也有美国老一代笑星杰瑞·刘易斯获得终生成就奖。万万没想到等到张导上台领奖的时候，竟然从第一排爆出一种奇怪的叽叽喳喳的声音。定睛一看，发现台下的杰瑞·刘易斯正大声演绎他的无厘头幽默。刘易斯当年是靠这样的闹剧起家，但他“叮当叮当、青重青重”地模仿中国人说话的样子，已经完全不符合现代人的口味，“无厘头”不如说是“无礼貌”。虽然刘易斯的台下表演让我有点分心，但我还是集中精神把导演的感谢词翻译好。

　　下台后，张导好像没有意识到刚刚发生的事情，就算他知道有人在闹，我想他大概不知道喝倒彩的就是杰瑞·刘易斯，更不知道他背后所带的种族歧视。我也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的工作被笑星当做笑料是侮辱还是趣闻，反正是我跟老谋子共同经历的一件小事。

　　每次参加宣传活动，无论发行公司的行程多漫长或忙碌，我从来都没有听导演讲过一句抱怨的话。跟张导在一起，唯一见过他谢绝的只是参加社交活动的邀请。宣传《十面埋伏》的时候，我们一起做了一整天的宣传活动，从早上开始便接受了几十家媒体访问，做了两场映后讨论，还有饭局，到后来我都累得不行。下午有位美国制片人兴奋地邀请导演晚上参加好莱坞的一个社交活动。从张导的表情可以看出他的尴尬，他就解释为什么不能参加，“我从中国带来了我的剪接师，我准备熬夜跟他继续剪片子”。听到这儿，我也很惊讶。张导那次来美只有两三天，时间安排得非常紧，白天参加的活动已经足够多，但万没想到他晚上还开夜车继续为他的电影奋斗。

　　每次想到张艺谋，我总会想到这一幕。一个成功人士的背后有多少牺牲和血汗是外人见不到的。

　　跟老谋子在一起还有另外一个印象，就是让我充分体验了当明星的滋味。当然我是个冒牌明星，或更确切地说是明星的影子，但我也跟张导一起坐豪华轿车，走红地毯，面对几千人的大场面，参加隆重的颁奖典礼和大明星的私人派对，面对国际媒体等等。只是我不需要付出明星的代价，没人找你拍照或签名，可以说我是浮现在万众面前的隐形人。虽然张导一向对我非常客气，使我感到被尊重，但对周围的人来讲，我什么都不是——不是教授，不是博士，不是多本书的作者和译者——只不过是张艺谋的一个话筒。从某种意义上讲，做口译就是完完全全把你原有的身份放下了，要首先放下自我，让自己变成他人的影子。但我认为，偶尔当当人家的影子也还不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