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时代的困顿

　　■ 从过去谈现在（9）

　　十七世纪以后，三百年来，人类自相残杀的能力，正是和资本主义的市场竞争，国家作为集体终极组织，以及各种工具的发展，都在同步进行。对人类的存在，这一发展方向，究竟是福？是祸？今天我们其实很难断言。

　　在欧洲列强争夺资源和市场时，国与国之间的斗争，也非常激烈。战争的武器，跟着机器的发明，一天比一天更具有破坏性和杀伤力。火力愈来愈强大的枪炮，代替了冷武器，机动的战车和坦克车，代替了马队。海上战舰的吨位、速度和火力，都愈来愈大。战争不再是个别战士之间的决斗，而是依靠大量资源和组织，一决胜负。到了二十世纪，飞机不仅作为交通工具，而且也是空中作战的武器，战争更是成为立体的斗争，前方和后方，也不再有明确的界线。

　　在科学发展的领域，人类对自己和对四周围的环境，有了清晰的认识。在对于宇宙的了解方面，日心说被提出后，我们对于大宇宙的情形，确实知道得更多，我们方才理解，地球只是宇宙许多天体中的一个，甚至太阳系，也不过是许多星系中的一个，地球上的人类的出现，在茫茫宇宙中，渺小而又短暂，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值得骄傲之处。

　　在物理方面，牛顿力学奠定了各种力学的基础；万有引力，是宇宙间所有物体之间彼此维系的因素。质和能的互换，是现代物理学和化学的主要基本观念。一直到二十世纪初，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和因此引发的量子力学，更使得物理、数学和化学，这几个原来不同的学科，彼此作为理论和实证的工具。在生物学方面，人类对人体和动植物的内部结构，从认识血液和解剖学的知识，一步一步，理解到细胞和遗传因素。生物学对人类自己和对其他生物的了解，改变了人类为一切主人的观念。当然，达尔文的演化论，衍生许多对于遗传和变化的解释，物竞天择成为今天对生物体和环境之间互动关系，提出最有说服力的理论。我们不能不提到，在达尔文的演化论上，发展了“社会演化论”；许多西方国家的侵略行为，和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内，弱肉强食的现象，都借用生物演化论，作为理所当然的遁词。

　　新型的市场经济，确实有其强大的动力，促进了人类的生产能力，也大幅地提高了一般人的生活标准。可是，如此的生产制度，必定引发贫富之间极大的不公平，其差距，甚至于比过去贵族与贫民之间的差距更为巨大。亚当·斯密所提出的《国富论》，以国家为主体的经济，可以迅速发展，但是不能避免国民之间财富分配的严重差距。于是，在十九世纪，资本主义正在迈向高峰的过程，有不少人提出了严重的质疑：人类是不是以大部分人的辛苦劳力，只为了成全一小部分人的富贵荣华？

　　于是，社会主义者出现：他们主张人间应该有一个公平的社会，人类发展的生产力，应该足够使每个人都能够存活、都有尊严。韦伯夫妇、圣西蒙、欧文…这些人，都曾经提出过不同的建议，主张在人间，实现这个理想的境界。他们为了实践理想，曾经建立一些小小区。欧文的实验小区，就在我家匹兹堡不远的印第安纳州。但是几乎没有一个这样子的实验小区，能够真正长期维持而不变质。

　　□许倬云（历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