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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死亡照面

2014年12月20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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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九十九次死亡》
作者:袁凌
版本: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4年7月

  【编者按】

  袁凌的新书《我的九十九次死亡》是一本以记录死亡为主题的书,根据他的视线所及,记录下自己生命里见证过的九十九次死亡,为人、动物或是植物留下了遗言。在本文中,他讲述了自己是如何开始关注死亡,以及自己与死亡擦身而过的经历。

  死亡是个隐形的同伴,通常待在我们投下的阴影中,不受注意。但有时会赶到前头,转过脸来,和你照面。

  2001年春天,在重庆郊外一处李子树林里,死亡初次向我转过脸来。我抱着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躺在一层潮湿的李花上阅读,完全没料到潜在的肺结核菌正在胸腔里爆发。走出树林,昏眩的阳光下,我忽然开始大口吐血,到第三口时,感到自己会当场身亡。

  那是我初次与自己的隐形伴侣照面,他惊吓了我又闪开了。事后我想到写一本与死亡有关的书。书里没有提到这次经历,是我耳闻目睹的别人的死亡。或许我还没有勇气打量自己的死亡,想要通过记录他人来安抚自己。

  但在安抚之外,也有一种算不上偿还的偿还。在与自己的隐形同伴照面之前,我像任何一个普通国人一样,经历了许多亲人、故旧和陌生人的死亡,不论是寻常老病,还是出于这块土地特有的贫困、暴力和不公。我从他们中间穿了过来,把他们留在现场。

  外婆和母亲的去世包含了最多的无力感,我几乎是在很早之前就看到了她们身上背负的死亡,却无力替她们卸下来。还有其他很多乡土的弱者,他们像一束枯槁被暴力榨干,死后几乎不留气味。而那些凶神一样的家长、干部,以及各色强人,却经久不灭地活了下来,正像《圣经》里约伯的疑问:温柔的人灭绝,恶人却昌大。

  我没有力量干预事态,只是记在心里。即使对于母亲走向死亡,记下来也是我唯一能做的。或许在树林中与死亡的初次照面,唤醒了身上存储的记忆,也带来了紧迫感。当我落笔的时候,发现记忆已经相互叠压,无法分别轻与重,贵与贱。我没有选择,只能一件一件记录下来。

  这不是一本完整的小说,倒是一个开放的过程。随着在世日子的延续,我穿过了更多留在死亡现场的人,有些在我的乡土,有些则在城市和异乡。有大规模的死亡和名人,也有像青苔或玻璃上的一滴水渍无声去世的人。我打算一直记录下去,直到最终被我的隐形同伴挡住去路。

  对于逝者们来说,这自然算不上真正的偿还,作为记录者的我也不是完全无辜的。在那股淘汰良善与温柔的巨大力量中,有我的一份。旁观已经是同谋,及格是占用落伍者的机会,自己又负有罪孽。对于这些,我仍然只能记录下来。在良心的法庭上,我不是原告,只是一个污点证人。

  稍许可以心安的是,这样的记录如同现场的救护,也是耗费心力的。死亡就是死亡,不论如何得不起眼,头脸也有着尖锐犄角。我不想渲染已经足够的恐惧与疼痛,只能用平和的笔触,尽量安抚记忆,像人们用丧歌和白色被单做的那样,给死神罩上柔和的面具。我想,只有这样,才能让逝者褪去令人生畏的阴影,回到我们之中。这样的记录,或许带着忍心的外表,但忍住心肠并不容易。

  漫长的记录持续了十三年。2014年春天书籍临近出版,我增补了几位逝者的篇章,同时另写了一篇有关死亡的长散文,忽然感到心力到了一个临界点,脑神经受到了物理损伤。连续一周,思考任何问题都会引发疼痛,担心自己再也恢复不过来。以后大半年至今,我仍然没有完全走出密集叙述死亡陷入的心理低谷,也经历了现实人生的顿挫。我深切地感到,死亡的分量比日常可称量之物更沉,不能轻易拾起。

  死亡本身,不会提供捡拾的力量。那次与隐形伴侣的照面中,我从他脸上,看不到任何希望。必须另寻出处。

  因此在记录死亡的年月中,我一直在摸索另一条记忆的脉络。关于出生、养育和成长,其中也包含了离别、悲伤和欠缺,却固有万千生机。这条脉络从自身发端,牵连触及到成长历程中更多的人性、器物和风俗,我想和记录死亡一样,把它们忠实地保留下来,串成生命的线索。

  这是那个隐形伙伴的另一张脸。在死神没有表情的脸庞背后,含有生命的提示,设定死亡的界限,是为了提示生命的珍重。

  我的家乡缺少平地,生与死的岔路离得很近,往往需要一起走掉。无需忐忑,在与隐形伴侣照面的同时,也是生命的凝视。不仅是我们自己,也关于辗转变迁的国土、生活和时代。

  我会继续记录这些凝视的瞬间。□袁凌(《我的九十九次死亡》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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