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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同时代的很多写作者相比,钱佳楠的小说里有一种明净柔弱的孩童笔调,这种明净柔弱和她致力书写的坚硬晦暗的日常生活之间形成了反差。她并非要做现实和梦幻的调和者,也无意成为耽溺于自身情绪的人,相反,她一直试图从周遭流逝的时间中拯救出一点什么来,或者说,她明白那些值得珍重的人事是有能力长久存在下去的,只要我们愿意,他们就“只会老,不会死”,如果有一天他们看上去死了,那其实只是我们自身的一部分好东西因为懈怠而死掉了,就像她在《狗头熊》这篇小说的结尾所讲出来的,“这些消失的人和物只得依靠活着的人的生命而存在”。也就是说,作为一个成年的写作者,她既保有小女生般的明净柔弱,也没有失去一个小女生所具有的坚定强悍。
她有篇小说叫做《河上有座桥》,据说一开始叫做《河边有座桥》,发表时编辑觉得不通,于是改了一个字。不过,我倒是觉得其实“河边有座桥”更传神,因为对小说里的那群小孩子来讲,桥的指向不在车水马龙的桥上,而就在安静自由的桥下,在河岸边的桥墩。同时,那题目的“不通”也恰好可以暗示小说内文所有意采取的稚朴清浅的语调。
对有一些写作者而言,语调,以及随之而来的句法,永远是第一位的。我们把那些有着自己独特句法的写作者,称为文体家。在钱佳楠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人只会老,不会死》里,这种文体的特质尚且还有些摇摆不定,粗浅地说,她像是一只脚刚从芥川龙之介阴郁不安的现代性幻梦中伸出来,另一只脚正迈向《宇宙奇趣全集》和《米格尔街》作者所居住的、更为明朗、温暖和繁盛的世界。
“说来这桥再普通不过,跨在河上。桥的这头是普陀区,桥的那头还是普陀区。不过据子马说,没有这座桥以前,即便过这道狭窄的河湾也需要摆渡。她记得毛毛头的自己被母亲抱在怀里,颤巍巍地登上破烂的摆渡船,往船上的老人手心里塞一枚五分钱的硬币,由着老人摇橹摇到对岸。起初我们都不相信,说子马撒谎,说市面上哪里还有五分钱的硬币,就连超市都不会找。”(《河上有座桥》)
所谓“修辞立其诚”,在句法和文体背后,是那个诚恳的写作者最乐意成为的自我。从她那篇自述散文《回家的第三条路》中我们可以得知,她一直都可以算是那种乖巧懂事的好学生。这种“好学生”的气质,似乎是一种写作上的限制,使她隔膜于同龄写作者时常涉及的残酷青春或情爱题材,但换一个角度,倘若这就是她的天性,那么这种气质或许也会开辟出一条同龄写作者很少踏上的新路。我不太明白为什么韩松落会把她和“老灵魂”相联系,在我的印象里,“老灵魂”,这个最初由朱天心拈出、并被王德威拿来确认朱天心写作气质的词,用在上海另一位年轻的小说书写者张怡微的身上,或许倒是合适的。同为“好学生”,钱佳楠的写作和张怡微确有诸多相似之处,比如都关注人情世故超过男女情爱,都力图写出一个作为故乡而非符号化的上海,都在小说之外还有另一支写文章的笔,但相对而言,张怡微的笔触和目光会多一丝凛冽苍凉,也更深婉,而钱佳楠似乎偏重于温良勤朴。她们同样都从困窘中淬炼出坚韧,但张怡微的坚韧是要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明明白白,洞若观火;而钱佳楠的坚韧则是更为孩子气的,是努力去经营一个个细节,柔弱地在幽暗中振拔自身,并尝试用纸笔抵御时间对人世的侵蚀。
在身后飞奔而来的时间“这块硕大的橡皮擦”的阴影下,以及在更为巨大却也是人云亦云的城市危机面前,钱佳楠正尝试着向类似卡尔维诺这样的小说家致意,把时间和城市作为自己的母题,忠实于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而不是所谓时代和文学潮流的要求,去一点点发现和写出使普通人在这些大城市里得以生活下去的秘密理由。书里还有一些以上海街景为题材的手绘插画,是作者自己画的,这些画里有一个年轻作者的用心、敏锐,以及本真,它们和她的小说是一体的。□张定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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