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镜子》宛如经历一段奇妙的旅程,几乎跨越了地球上所有的大陆所有的海洋。”
镜子这一面
危机四伏的拉美
2011年3月21日,我收到了一封电子邮件,写信者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的编辑陈凌云先生。他说他们想引进乌拉圭著名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的新书《镜子》,拉美研究学者索飒老师推荐我来翻译这本书。他在邮件中说:“现在国内对中国奇迹的鼓吹日盛而上下陶醉,我们也想多关注一下其他转型期国家的作家及其作品提供的经验,或许有清凉解毒的效果。”当时我在墨西哥做访问学者,这本书我认真通读过,实在喜欢,且加莱亚诺是我最钟爱的西语作家之一,所以我没有考虑多久,就回信表示愿意翻译《镜子》。当时我南京的家中有一本《镜子》的西班牙文原版,是一年前托一位做外贸的朋友从西班牙带给我的。正好有一位同在墨西哥城的中国朋友要回南京探亲,我就托她把那本书从南京带到墨西哥城来。于是,从西班牙到中国再到墨西哥,那本《镜子》几乎环绕了一圈地球。
翻译《镜子》宛如经历一段奇妙的旅程。人类历史的六百多个小故事,一一在我的想象中呈现。有时我会在图书馆工作到很晚,直至夜幕低垂,墨西哥城开始进入恐惧模式——在这座美洲大陆最大的城市,一个人走夜路是有被打劫的风险的。此时,我不会选择步行回住处,而是在学院门口等来人满为患的小巴士,趟过那将近一公里的距离。巴士司机会把车载音响的声音调得很高,在那沸腾的重金属音乐中,在驶过公路上无数大小坑洼时的颠簸中,在散发着各种味道的深肤色的拥挤人群中,我真切感受着加莱亚诺始终深切关怀的拉丁美洲。
可不是吗?从设施先进的墨西哥学院到危机四伏的公路,宛如一下子从第一世界进入到第三世界,这不就是加莱亚诺笔下的那个贫富悬殊、充满对立的拉丁美洲吗?后来我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在这个国家,在这块大陆,想如同欧洲哲人那样心无旁骛地做精神瑜伽或思辨游戏是很难的,纯粹学理的探索难免受限于外部的纷扰嘈杂;在这块曾经为欧洲人同时承载了乌托邦梦和发财梦的地方,富裕被贫穷包围,第一世界与第三世界并存,实现不了哪怕是最卑微的梦想的人,时时成为闯入繁荣幻景的梦魇。这是拉丁美洲的一面现实。”
镜子那一面
还原拉美遗忘的真实
然而,这块土地也向我展现平和幸福的一面,正如《镜子》在批判之余,也会歌颂人类的美好。每天清晨左肩背着装大字典的布袋子、右肩挎着电脑包走在去往墨西哥学院的路上,我感受到灿烂阳光和清风送来的活力,看到一个个微笑的面容——不似在中国大城市的街头涌动的一张张焦虑的脸,这里的人们总是保持着对生活的热爱,保持着深深品味每一天时光的快乐,无论是街边售卖各式小吃的摊贩以及西装革履的食客,还是墨西哥学院门口挎着手枪的保安,他们的脸上写着的不是苦大仇深,而是生活之悦。
《镜子》的旅程几乎跨越了地球上所有的大陆所有的海洋。在翻译那些涉及墨西哥的故事时,我在墨西哥的体验往往可以直接与文本对接。加莱亚诺在书中讲述那些投身墨西哥大革命而后被遗忘的女性的故事:墨西哥革命爆发的时候,很多妇女把厨具背在身上走出家门。革命队伍乘火车行军时,车厢由男人和马占据,她们就坐在车厢顶上,祈求上帝不要降下雨来。而就在几个月前,我在墨西哥城街头的一个纪念革命百年的摄影展上看到了这样一幅黑白图片:革命战争中,裹着披肩的瘦弱女子盘腿坐在火车车厢顶上摊玉米饼。在我的脑海里,图像与文字统一起来。根据加莱亚诺在《镜子》里的描述,在西班牙征服者到来之前,墨西哥城是一座建在水上的花园城市。对水怀有憎恶的西班牙人摧毁了阿兹特克人的这座美丽都城,把城中的庙宇和宫殿尽行拆除,将废料统统填进水街水巷中,在废墟上重建起一座荒漠般的城市:“现在,墨西哥城在干渴中挣扎。要找水,就得掘地三尺。往下挖得越多,城市就陷得越深。过去清风习习的地方,现在漫天尘土。过去是河流的地方,现在是街道。过去水流奔涌的地方,现在汽车奔忙。”这不就是我眼中墨西哥城的真实写照吗?
我也与在墨西哥认识的朋友谈起加莱亚诺。一位墨西哥哲学博士告诉我说,他不喜欢加莱亚诺,因为他的思想不成体系。另一位奥地利历史学者告诉我说,他不会推荐加莱亚诺的书给学生读,那些不是可信的历史。然而更多的朋友,特别是年轻的朋友都喜欢读他的书,喜欢他一贯的批判精神,喜欢他爱憎分明的立场,他不但对不合理的体制秩序冷嘲热讽,也在人心中唤起建设新世界的热情。
翻译《镜子》的过程是漫长而快乐的。加莱亚诺用他优美的西班牙语文笔让历史鲜活了起来,我也尝试着让进入中文语境的加莱亚诺鲜活起来。体验着一块远离故土的大陆的现实,发现世界历史中曾经被湮没的细节。冷静的激情和火热的耐心支撑着我走完了《镜子》的漫漫世界史之旅。
□张伟劼(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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