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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莱亚诺,你的死亡是一个谎言

2015年04月18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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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莱亚诺首先是一位作家。我不在乎究竟是他创造了这些作品,抑或是通过讲述,这些作品创造了他。我只记得在阅读中我看到了加莱亚诺睿智的眼睛。”

  “乌拉圭为他哭泣”

  那是在四月,黄昏将至,乌拉圭作家、记者爱德华多·加莱亚诺坐在阿姆斯特丹的一家酒馆里,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谈起了20多年不曾谈起的美国南方作家考德威尔。第二天早上,乌拉圭作家在报纸上看到这则消息:“小说家厄斯金·考德威尔昨日在美国南部的家中去世”。同样是一个四月。2015年4月11日,窗外灰蒙阴暗的天空正在等待北京第一场春雨的降临,一群来自天南地北的年轻人在北半球的天穹下向加莱亚诺的情怀和良知致敬。

  2015年4月13日,加莱亚诺逝世的消息在互联网的喧嚣中破空而至。对着电脑屏幕,我想着两天前的中拉青年学术共同体主办的(CECLA)“拉丁美洲的‘鲁迅’——爱德华多·加莱亚诺及其思想”的圆桌对话。作为加莱亚诺的中国译者,那是我第一次直接面对读者与他们分享自己翻译《拥抱之书》、《火的记忆I:创世纪》和《时日之子》(又译《时间之口》)的体会。面对作家的死讯,多么希望彼时彼刻的思想火花能够跨越苍穹化为悼念爱德华多·加莱亚诺的漫天烟花。

  在这个四月的午后,当我面对读者说出加莱亚诺的名字时,当我诵读他的文字时,当我谈论他的思想、立场和良心时,我也似乎看到了加莱亚诺略带疲惫的身影。那是2012年西班牙格拉纳达五月的一个黄昏。在《时日之子》的新书发布会上,年逾古稀的作家用略显喑哑的低沉语调,带着温柔的乌拉圭蒙得维的亚口音,缓慢而平静地朗读一篇篇小故事。他用坚定的温柔道出我们了然于心却不敢表达的想法,拨开了阻碍我们发现事实的层层迷雾,唤起了我们的良知,震撼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乌拉圭为他哭泣!”此时此刻,在南十字星下,在加莱亚诺深深热爱的祖国,乌拉圭民众纷纷前往蒙得维的亚国会大厦,聚集在那里为这位致力于摆脱记忆困扰,“让历史恢复气息、自由和说话能力”的作家。

  加莱亚诺认为我们每个人都有声音,都有可以向别人述说的东西,而且这些东西应该被别人倾听、赞扬或原谅。然而在整个人类历史,尤其是在拉丁美洲的历史上,男权主义、种族主义、军国主义、精英主义等纷至沓来,各种各样的主义和思潮蒙蔽了人们的双眼,让大家忽略了周遭美好事物的完整性。美洲的记忆被切成碎片,原本应该七彩纷呈的人间彩虹被肢解得七零八落。许多记忆要么被残暴地清空,要么被垃圾充填覆盖。愚蠢的记忆不断地重复和被重复,悲剧以悲剧的方式重演和被重演。因此,加莱亚诺一直致力于拯救和揭示被官方掩盖和篡改的真实历史,释放那些真实的声音。

  “我的生命存在于我已写就和即将撰写的书中”

  但是加莱亚诺首先是一位作家。他不是历史学家,而是讲故事的人。加莱亚诺认为我们是“那些讲述我们是什么的词语”,我们“是我们经历的故事,是我们想象的故事,是等待我们的故事”。在我看来我们用词语讲述我们的故事,我们也借助词语并被词语讲述。法国哲学家利科指出与叙事话语相关的生活形式就是历史性,人们在讲历史或讲故事时,历史性就借助语言表达出来了。在后现代主义的大背景下,讲故事和写历史都是一种虚构,都是语言的产物。我们就是我们的讲述和历史。

  加莱亚诺曾经花费七年时间搜集、查证各种历史资料,耗时近十年创作出长达一千多页的《火的记忆》三部曲。他用许许多多的故事拼凑出一幅庞大的马赛克彩色画卷,力图恢复历史原本的统一性和连贯性,构建一部多声部、多视角的美洲全景历史。在加莱亚诺的笔下每个故事都是一块砖石,随着讲述的展开,逐渐垒石成墙,慢慢修葺成屋,成为保护人们的房子。片段式故事的拼贴为房子修了门,开了窗,成千上万,数不胜数,让人们可以自由呼吸,自由穿越。透过每一扇窗户、每一扇门,我们都能够看到一幅几乎全视角的风景。

  《火的记忆》三部曲无疑是一部由拉丁美洲视角讲述的美洲历史,但说书人加莱亚诺无意构建宏大叙事。他将关注的目光投向那些被迫消失的、不被看见的、不被倾听的人和事。在作家看来,在被割裂、被打破、被碎片化的社会现实面前,“如果一个人写作不是为了收集各种片断,那么这个人写作是为了什么?”加莱亚诺讲述的是世间小民百姓不起眼的凡人小事,努力记录“细微事物的伟大和庞然大物的渺小”。加莱亚诺认为这个世界混淆了“伟大”和“巨大”的概念。许多庞然大物不堪一击,而“许多微小之人在微小之处做着微小之事,能够改变世界。”可是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中这些小人物被经济诅咒、被警察驱赶、被霸权文化否定其存在。加莱亚诺抱有深切人道主义关怀和社会承诺精神,他认为每个生命,不论高低贵贱,都应该绽放光彩,而真正热爱生命的人会与那些阻碍生命绽放的一切事物作斗争。他身体力行,一生执著于捍卫和平、社会公正和权利平等,坚定地反对种族歧视、反对性别歧视、反对破坏环境、反对战争、反对压迫。他控诉所谓的现代社会让许多美好事物消失,比如“原生林,城市夜空中的繁星,鲜花的芬芳,水果的味道,手写的信笺,消磨时光的老式咖啡馆,大街上的足球,走路的权利,呼吸的权利,有保障的工作,有保障的退休,没有栅栏的房子,没有锁的门,集体意识和社会常识”。

  30多年前,不惑之年的加莱亚诺曾经说过:“如果一个人的存在真的能在他人身上延续、能在留存的事物中延续,个体死亡的概念就不再重要了”。作家终其一生都在不断抗争物质世界的异化,拼尽全力让人类的灵魂与肉体、思想与心灵再不断裂疏离。在他看来,写作既是反抗的武器也是拥抱的方式。加莱亚诺希望读者能够和他一起努力思考,努力从别的事物上认识自我,成为“在风中继续游荡、逐步学会认识自己的空气”。如今斯人驾鹤西行,但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不会消失,因为“风仍然在,将继续存在”,因为只有那种理智与情感结合、“感受思考着(feel-thinking)”的人才能一直鲜活地存在,而且正如作家所言“我的生命存在于我已写就和即将撰写的书中”。

  我不在乎究竟是他创造了这些作品,抑或是通过讲述,这些作品创造了他。我只记得在阅读中我看到了加莱亚诺睿智的眼睛。于是我舒心一笑,原来死亡是一个谎言。

  □路燕萍(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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