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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书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托马斯·林奇所著的《殡葬人手记》。从年龄来说,道蒂算得上林奇的子女辈了。两代殡葬人,同题材创作,有何异同?
林奇信奉“性和死,是诗人写作的唯一主题。”林奇如此谈论三代人的性与死:“父母高中毕业,赶上二战,他们的性生活,由于渴望和随时可能的死亡而趋于热烈,因怀孕而中断,因战争而延迟,终于在婴儿潮时代大放异彩。我们这一代,所谓婴儿潮的一代,伴随着核弹出生。自发,随意,不可预料地,我们一反往常的习惯,抓住眼前的一切享乐不放。可是对于我的子女,性就是轮盘赌上的押宝,至于死,那不过是疯子的呓语。”
道蒂一个年轻姑娘,却完全没有谈性,仅有一点异地单相思。《殡葬人手记》有一点说对了——“先辈苦苦追求的孤独,下一代人他们乃于无意中得之”。但是《殡葬人手记》所鄙视的“小青年关心的不是寻找自我而是如何逃离”,对道蒂来说并不适宜。她大学念了四年中世纪历史,写些解读原住民的死亡观之类的论文,为了战胜童年的心灵创伤,来到殡仪馆直面死亡。
《殡葬人手记》写出了小镇形形色色的生与死,林奇很明了自己所为的意义,会写出这样铿锵的诗句:“我们在葬礼上所做的一切,乃是为了我们的生活免于寒冷、免于空虚和无意义,免于嘈杂的胡言乱语和彻底的黑暗。是我们表达惊奇、痛苦、爱和欲望,愤慨和狂怒的声音,是熔铸成歌曲和祈祷的话语。”
但是道蒂的认知却一直在变化,她开始有一种烂漫的想象,想开一家优雅的殡仪馆,实践所谓的“死亡美学”——用骨灰作画,把骨灰制造成子弹一枪崩上天,把骨灰做成钻石戴在手上。然而火葬场的一股奇特诡异的力量把她变成了“浩瀚宇宙中的人骨粉碎机”。
两位作者都在层层剖析对死亡的恐惧与困惑。林奇是老派的诗人,仿佛有一种看透世事的笃定与从容,有些语言单独看会觉得很鸡汤:“每一次死亡总有一些补救;每一次丧失,总有一个写着我们姓名的复活节;每一次悲伤,总有爱作为安慰。”
道蒂的行文是反鸡汤的,故意颠覆崇高、庄严。找工作的时候,有人回复:请问你有火化尸体的经验吗?“殡仪馆貌似特别看重经验,好像谁都能在高中学到火化尸体这门手艺似的。”第一天上班是给死者刮脸,她说“干这活真没有什么成就感可言”。给死者刮脸简直是网络搞笑段子:“我试着把拜伦的双眼合上,但他布满老年斑的眼皮像百叶窗一样,刚一闭上就弹开,好像非要看着我干完这活才行。” 在一个初出茅庐、笨手笨脚的殡葬师手下,隆重的仪式变成可笑的滑稽戏。搬尸体:“和搬家差不多,都是一些几何和物理问题。”华裔的哭丧:“感觉自己好像一个人类学家,误打误撞目睹了某种未知的神秘仪式。”
道蒂用黑色幽默的笔触描写如何处理尸体,细腻到让读者有一种生理上的不舒服,又有着奇特的怪异和反讽。她说以前也曾抱有幻想,以为可以一边吃草莓一边焚烧尸体,下班路上还可以思考一下死亡的深层含义。实际上呢,每天一到中午,浑身落灰的鬼样子就像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有时需要动手捣碎没有完全火化的头骨,有时裙子上会沾上人类的脂肪。“你肯定会被眼前的场景恶心到想吐。”
道蒂打破了对死亡的诗化,比如爱伦·坡描写自己伤心欲绝,整夜躺在爱人的墓穴边上,呼喊“我的爱,我的生命,我的新娘”,道蒂却毫不怜悯地说爱伦·坡应该提到他如何忍受尸体浓烈的腐臭。
比尸体更恶心的是人,为了逃避火葬费,有的人故意抛弃家人的骨灰;为了省事,家属在网上预约火葬服务,骨灰快递过来就行了;殡葬业出售尊严,防腐成为一门价值数十亿美元的产业……美好的事物,爱他不难;丑陋的事物,要不要去面对呢?林奇歌颂生命,敬畏死亡,他相信死亡是诗歌的主题;道蒂只是耸耸肩:无论有多恶心,也请接受死亡的真相。
“去看,去闻,去感受,去体验”。殡仪馆的工作让道蒂从一个恶趣味的非主流变得多愁善感,就算是停车场计时器,只要样子别致,也会感动得一塌糊涂。经过艺术和学术研究以及直面死亡,她治愈了童年的心理疾病,重塑脑回路,取得了神话学家约瑟夫·坎贝尔所谓的“更大胆、更整洁、更宽广的充实生命”。
《烟雾弥漫你的眼》书名出自一首著名情歌,原歌唱道:“人们曾经问我,怎知我的爱情意真挚,我理直气壮地回答,内心深处的感情无法否认的。如今我的爱人离我而去,伤心的泪水再也隐藏不住,我只能强颜欢笑地说,当爱情的火焰熄灭时,烟雾弥漫你的眼。”无论多么搞笑、逗乐,也掩饰不住作者内心对生之热爱、对死者尊严的关心。殊途同归,两代殡葬人用不同的方式完成了自己对生命意义的追寻。
□书评人 李峥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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