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注:1993年)。当时我在帮《戏梦人生》做戛纳电影节公关,每日要翻译多场采访,大多欧洲媒体的记者估计是看不懂叙事和美学问题。那日来了一高一矮的伊朗媒体人,矮的是翻译,高的是电影评论人。出乎意料,他们的问题非常到位,显见是位行家,算是个过瘾的访问。
没过几天在派对上遇到那位翻译,才知道他俩是导演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派来的。他说,阿巴斯在当评委,看到《戏梦人生》精神振奋,晚上眼中浮现的都是片中影像,他几乎睡不着觉。
我慌忙告诉侯孝贤,他当然一贯不知道阿巴斯是谁。我说那是当今最受瞩目的伊朗导演,是本届的评委,估计侯孝贤也没在意。
那一届《霸王别姬》与《钢琴课》并列金棕榈大奖,《戏梦人生》只拿到评审团奖。伊朗翻译偷偷告诉我,阿巴斯在会上态度强烈:他只在乎《戏梦人生》,别的什么奖他都不在乎,但《戏梦人生》必须有一个奖。
他这套评审哲学在(日本)山形电影节上也玩过一回。那年他和田壮壮一齐做评委,壮壮说这哥们儿有意思,索性把椅子对着窗外,你们吵什么我都不管,我在乎的电影一定要得奖!
戛纳颁完奖后我们参加官方得奖庆功晚宴。走出晚宴厅,有人在我背后一直拉我衣角,回头一看是阿巴斯,他说你告诉侯孝贤,我很喜欢他的电影。我很高兴地告诉侯先生,偏偏他以为是哪位影迷,只微微一笑,不甚搭理,把我尴尬的啊。
后来侯孝贤回台终于看了阿巴斯的电影,也喜欢。阿巴斯来台参加金马电影奖,我还开车带他去看《好男好女》拍摄现场,并带两人一起从近郊回市区,差点撞车,我当时心下一慌:“这可是两位世界级大导演……”
阿巴斯纪录片出身,自然对侯孝贤的写实美学非常认同,他的《何处是我朋友的家》用记录般的笔触,讲述信守承诺,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尊严,让全世界喜欢电影的人一下子就扭转了被美国电视媒体妖魔化的伊朗形象。而《生生长流》记录地震后他沿路去找当年演他电影的小演员,让电影与现实交错,历史、回忆、虚实、焦虑、悲痛混合不分,难怪戈达尔看完后说:“电影止于阿巴斯。”
阿巴斯不但将伊朗放在国际的视线中,而且开枝散叶,徒子徒孙遍布电影界。像被官方半软禁的潘纳西(担任过阿巴斯副导),其得奖作品《白气球》就由恩师亲自撰写剧本。没有阿巴斯,就没有伊朗电影,也没有后来的法哈迪。
阿巴斯后几年倒是出了伊朗至法国、日本,乃至计划中到中国拍电影。也难怪,他的电影有些在伊朗是被禁的。
我久没见他。去年去土耳其安纳托利亚电影节,他忽然来了,很高兴地揽住我肩膀照了一张照片,没想到竟是最后一面。
世上再无阿巴斯电影。
□焦雄屏(专栏作家)
更多详细新闻请浏览新京报网 www.bjnews.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