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衍谈天
在中国传统社会,殡葬文化的背后,是一整套乡村秩序,附丽着信仰、规训、惩罚、价值、教育、传承……
厦门大学郑振满教授用一口莆田腔普通话在哈佛大学如鱼得水,获得粉丝无数,以致一两个赫赫有名的哈佛大学教授说的中国话,居然被人听出莆田音。郑教授研究家族组织、民间文献与文化传承,他的学术报告在讲到传统文化时,常常会以一个故事开头。下面这个故事,他就说过好几次。
殡葬文化背后是一整套乡村秩序
几年前,郑教授的母亲去世,他回老家奔丧,突然发现自己成为了“局外人”,所有的一切都由亲戚和村民安排得井井有条,他插不了任何手,也不需要他插手。他已经不懂得如何在农村操持一个葬礼。他由此记起儿时母亲常常讲的一句话:“如果你要做坏事,死的时候,你要自己爬到山上去”。
这句话对郑振满影响深远,直到他成为一名历史学者,他才悟出这句话背后的乡村秩序:如果一个人一生做太多坏事,死后就没人帮他善终。死人是爬不上山去的,最后落了个没人抬棺,不仅抛尸荒野,而且断了来世的路。
在中国的传统社会,殡葬文化绝不是土葬还是火葬的区别,还是上得了山、上不了山的最后审判。它的背后,是一整套乡村秩序,附丽着信仰、规训、惩罚、价值、教育、传承……在这样的乡村文化秩序中,一个敢于做坏事的人将被孤立,一个乐于做好事的人又将得到鼓励。在这样的文化系统中,坏人不太敢做坏事,而普通人更容易变成好人。
殡葬改革,决不能简单化为环境改造问题,而是家风、乡风与民风的传承问题。死亡不是一个生理行为的终止,而是一个哲学问题。所有哲学都是对死亡的回答,人们通过回答死,而回答生。
对待生死态度呈现了不同传统文化印记
我在一本书中,比较了湖南老家与闽南关于生死的传统文化。
看一个地方的传统文化,我的观察角度是看这个地方的人们如何对待死人。他们如何对待鬼神,就会如何对待活人。
中国传统文化是祖先崇拜,祖上与后代建构着一个互利共赢的共同体。一方面,活着的后代,要给死去的祖先烧香送钱;另一方面,祖上在天之灵,也要保佑后代升官发财、平安健康。如果一旦没有后嗣,就断了香火,变成孤魂野鬼,成为鬼神界里的弱势群体。好比现在城市的外来人口没有参加社保,既然没有保障,就会出来闹事,鬼魂一闹事,人间就“闹鬼”。
我的祖籍湖南,他们对待“闹鬼”的方法就是请道士,杀鸡画符驱鬼。驱鬼的功能就是把鬼赶到别的地方去,要闹事到别的地方去闹。湖南人是斗争哲学,吃得亏、霸得蛮、耐得烦。与天斗、与地斗、与鬼神斗,其乐无穷。
闽南人却不同,他们有普度。每年七月是鬼月,普度活动一般带有以下三个目的:一是祭奠先祖亡魂;二是荐享无主冤魂;三是超度新死亡鬼。他们在祭祀自己祖先的时候,也顺带祭祀孤魂野鬼,相当于给外来民工也建立医保社保,享受城市户口的待遇。这样一来,鬼神界的弱势群体就不会到处闹事了——这就是闽南人的智慧!
福建为什么出陈嘉庚?为什么在慈善榜总是名列前茅?并不是福建人更有钱、更善良,而是生活在福建的文化传统,乐善好施的好人自然会层出不穷。郑振满教授把这样的传统文化称之为“没有国家的生活”,它不是无政府,也不是反政府,而是在政府权力的边界外形成低耗高效而有秩序的社会。当华侨漂流海外,带不走政府,带不走家园,但可以带走文化,他们就在不同制度、不同文化的各个国家复制这种社会。为什么华侨在海外还要建祖庙、盖祠堂、修族谱?首先是情感寄托,但更深层的原因是据此可以建构一个令他们在现实中受用无穷的社会。
对千年流传的传统,不妨心存敬畏
“风俗,天下之大事也”,殡葬文化就不是清理遗骸,把“大体”当垃圾处理那么简单。棺材,就不是一个人死后的最后居所,也是盖棺定论的棺材。一旦运动式地去“棺”了事,挖掘机铲下的传统文化空白,用什么填补?
千年流传的可能不是陋习,而是传统。活下来的才是传统,活不下来的不是展品就是糟粕。面对千年流转下来的河流,要心存敬畏,不要一时冲动,随意让千年断流。即使需要与时俱进,也要留一点谦卑,留下时间与空间,让历史的河流慢慢转弯。
□邹振东(厦门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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