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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乡在五岳之一的南岳衡山,据记载,衡山的命名最早始于战国时期的《甘石星经》,因其位于二十八星宿的轸星之翼,“变应玑衡,铨德钧物”,“犹如衡器,可称天地”,故名衡山。衡山的山神是上古神话中的火神祝融,他被黄帝委任镇守衡山,教民用火,化育万物,此后南岳七十二峰之首便以“祝融”为名。
说来惭愧,直到两年前的春节,我才和家人一同登上祝融峰。站在群山之巅,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尽收眼底。虽然还没立春,山上却一派生机盎然,郁郁葱葱,横无际涯,遂想起《论语》里的句子,“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调也”。作家李敖曾据此考证“后”在古代的含义之一是“不”,因为松柏一年到头都是不会凋零的。在祝融峰顶,我有幸目睹了这辈子见过的最壮观的云海,短短的十几分钟里,云雾随风而聚散,群山掩映其中,天地间如有一支如椽巨笔在挥舞,幻化出各种水墨造型,引来游览者一阵阵欢呼惊叹。
远古的神话传说,自然不只是留下了“衡山”和“祝融峰”的地名。虽然我的一位湖南老乡说,“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并将这些通通斥为“封建毒草”,应该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但这些神话究竟没有随着时间完全消散,而是化作了当地的风土民俗,熔铸在人们的生活和血液里。
记得儿时,我曾被过年的“耍狮子”和“喊断(段)”所吸引,舞狮的风俗南北都有,现在想来或许并无惊奇,但对当年缺少娱乐活动的乡下孩子而言,那种热闹的气氛和载歌载舞的场面,足以让人兴奋好多天。我家处在衡山和衡阳两县交界处,所以两县的狮子队会互相“串门”,挨家挨户地耍,狮子队由各地生产队组建,并不为捞收入,而是为了节庆气氛和联络感情,因而主家不需要给狮子队打发红包,但都会准备好饭菜和零食款待。
除了舞狮的表演者和锣鼓、唢呐、胡琴、镲子等几样乐器的演奏者之外,还有一名专事“喊断”的人。我至今没弄清楚,后面的那个字到底应该是“段(子)”,还是“(中)断”,或者别的什么字,它贯穿在舞狮表演的始终,曾让童年的我迷恋不已。
“喊断”是一种既非唱又非白的祝词,有点类似于劳动号子,有音调的起承转合,节奏顿挫有力。所念的词不似和尚道士做法事时那般含糊,而是字字清晰,如落玉盘。每次“喊断”,都要先长长地喊一声“嗬……”,所有乐声顿时戛然而止,舞狮的表演也会中断,观众都凝神屏息等待喊断人开腔,喊断人根据主家或表演的情况来说词,有的词相对固定,有的则靠临场发挥现编的。
比如,如果主人家里有读书人,就会说,“桌子四四方,笔墨砚池摆中央;你家本是读书子,夜夜点灯写文章。”如果大家耍狮子耍累了,则会说,“锣嘁嘁,鼓嘁嘁,会耍狮子也要力,揸下锣和鼓,大家都歇气。”这时,狮子队就会停下来喝茶吃饭,酒足饭饱后再接着耍,并说些答谢主家的话,比如,“排灯四只角(念guo),劳烦主东连办四桌;口口吃了甜甜酒,下下夹哒猪耳朵。”这些生动谐趣的话,并没有华丽的修辞或高深的意涵,很纯粹质朴,但曾让我对喊断人的才华钦佩不已,遗憾的是没能把这些词给记全。
父亲说,能“喊断”的一般都是有一定文化水平的人,他们能随机应变,说出各种祝词和赞词,这些词能让主人乐开了花,也能让各位看官为他们拍手叫好。后来我去查找关于“喊断”的历史,得知这种风俗是从原始而古老的祭礼“傩”中继承下来的,傩神是驱除瘟疫的神,在安徽贵池、贵州威宁等地也有,只是念的词内容不一罢了。可惜的是,后来随着时代的演变,没有人再热心于耍狮子这样既耗费体力又没有经济效益的事,随着老辈人逐渐凋零,后来就再也没人耍狮子了。农村的青壮年常年在外,邻里的感情也日渐淡漠,才察觉到共同办这样的娱乐活动对邻里情感交流的重要性。
不过,随着经济条件的好转,地方上的有心人也开始重新挖掘一些断掉的传统,最热闹的当数“火灯”,这两年恢复的火灯引来四五万人围观。火灯没有在我的童年出现过,据一些老人说,它是在“文革”中被中断的,本是为了祭祀当地的寿佛菩萨,因为他曾指导人们用火消灭蝗灾。但我猜测,火灯可能跟火神祝融有关,祝融掌管人间的火种,火是文明的开始,也可能是灾难的制造者,因而当地有祭祀火神的传统。
现在的火灯,由地方政府出资筹办物资,组建三百人的火灯队,参与者也都是乡里乡亲,他们举着火炬、牌匾、竖幡、牌灯和火龙,灯火辉煌,浩浩汤汤,穿街走巷。各家各户也会端出祭品,焚烧纸钱,鸣放鞭炮欢迎游行的队伍,其规模和华丽程度早已不是当年的狮子队所能媲美。但这样过于现代和时尚的火灯,总让我难以产生当年对狮子队的感情,也许是年龄的变化导致的吧。在我心目中,“耍狮子”才是最美好纯正的年味儿。
□徐学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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