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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木兰”的困境

2020年08月01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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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女》
作者:(日)上野千鹤子
译者:王兰
版本:上海三联书店
2015年1月

  在某种意义上,今天的女性似乎人人都是“花木兰”,她们是一群可以自由“从军”的人——按照从前男性的标准要求自己,要求自己变得更优秀,成为“多面手”,从而与旧时代处处受限的女性贫弱状态划清界限。

  花木兰,意味着僭越男权社会的女性规范,“男女都一样”。在花木兰的语境里,则是女人和男人一样投身大时代,共赴国难,成为报效国家的女英雄。这同样是社会主义时期典型的女性状态,一方面,这强有力地推动并庇护着男女平等的实现。另一方面,这种“去性化”的性别文化,更像是一种极为特殊的“男性化”过程。很多研究者在高度评价的同时,也批判社会主义时期的妇女状况:“这一空前的妇女解放运动,在完成了对女性精神性别的解放和肉体奴役消除的同时,将‘女性’变为一种子虚乌有。女性在挣脱了历史枷锁的同时,失去了自己的精神性别。”(戴锦华语)

  戴锦华在《昨日之岛》一书中指出,当代中国女性可能没有花木兰幸运。显然,“当代花木兰”的社会内涵和文化政治已经发生了转移。不过,花木兰式的精神性别困扰,对于女性来说依然存在,甚至变得更加多样。

  在我们的时代,自然属性变得不再稳定,性别二元论频繁遭遇理论上的颠覆,这带来的是一种“花木兰式”的自我认同危机——在社会层面,要像男人一样,又要成为真正的女人;而在生殖层面,透过今天的生殖技术,花木兰还拥有了成为跨性别者、成为酷儿的自由。整体而言,当代人经历着生理性别与社会性别的分离,性欲与生育的分离,这种分离既带来进步的错乱,也包含历史的重负。

  各种形式的女性主义-后结构主义的涌现,也说明了这一点。西方女性主义理论家对于“何为女性”进行了更为幽微的探索。西蒙娜·波伏娃认为“女人不是先天的,是后天形成的”;安托瓦内特·福克坚持“人生而为两性”;朱迪斯·巴特勒则要求超越二元性的性别框架,进入多元化的性别。此外还有布拉伊多蒂(Rosi Braidotti)、伊瑞葛来(Luce Irigaray)等人复杂、多重和充满不确定性的女性主体。这些理论富有洞见且眼花缭乱,但在这些理论指导下的性别解放运动中,却同样出现了可疑地否定和替换了女性性别化身体的情况。

  一些平权运动的参与者,会把磨平差异的主张看作是“开明”或“解放”。性别差异与性别不平等,被看作有紧密的因果关系。叶雯德在《英美平权运动转向“封杀文化”,我们需要怎样的性别哲学?》一文中,提出了一些关键的问题:生理差异是不是男女无法平权的原因?为什么一些刚强、独立的女性主义者,反而会压抑自己的情感和欲望?

  或许,我们也可以换一个问法,花木兰那样刚强、独立的女性,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和欲望?花木兰在努力“成为男性”,她也有厌女症吗?按照上野千鹤子的说法,厌女症在男女身上并不对称。男人表现在对女性的蔑视;女人则表现为一种自我厌恶,是一种女性对女性、女性对自己的压抑。在花木兰的故事里,女性的压抑如同幽灵。

  阎连科在新书《她们》中,明确表达了对于“花木兰从军”这个故事和人物(身体)的看法。在这个故事中,“没有花木兰在男人堆里生活、生存的纠结、尴尬和矛盾,没有写出一个女性(身体)在男人世界里内心的不安与焦虑。‘女性身体’在这儿完全消失了。”从“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鞭”,几个蒙太奇就变身为“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的女儿状态。有谁还能真的相信“花木兰”不是男性而是女性呢?这种真实的困境,在历史人物郭俊卿身上真实地发生过:抗战胜利后,战友们难以或不愿接受“花木兰”的女性身份(不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

  女性自我压抑的现象之所以存在,一方面来自社会不平等导致的屈从地位,是上野千鹤子《厌女》一书指出的父权制对女性压抑的残留。另一方面,在当下,即便女性脱离了屈从的社会地位,得到经济自主和社会认同后,却仍然频频感到个性上的压抑。这种压抑,是一种典型的花木兰式的压抑:女性残余情感和个性被压制、无视或蔑视,因而在卸下社会身份时对突兀的自我感到羞耻。如叶雯德指出,她们“都想要用自我规训的方式否定无法交换的情感,以建立出一个刚强的、独立的主体性格,结果也同样造成情感的压抑、禁欲主义和对私人情爱生活的羞耻感。”

  对于“当代花木兰”来说,这是一个女性崛起的时代,是“她经济”勃发的时代,是大声疾呼权利和进步的时代,但性别差异作为一个历史遗留问题仍给女性的心灵留下幽深的空洞,男性处在这个问题的边缘或外部,而“花木兰们”需要秉着真正的自我解放精神深入其中去改变和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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